島上唯一的診療所一如平常,明明是擠了滿屋子的病(或非病)患,真正是身體不舒服來看病的卻總是沒有來閒聊或是看醫生的人多。 一如往常坐在診療室的五島在近午的高熱中輕輕伸了個懶腰,而後在身體抗議般的刺痛下又默默縮回桌前。「原來…會這麼痛…」像是有些無奈地自言自語,卻不自覺露出微笑。 「醫生唷~~」 「嗯?」 抬起頭,疑惑地看著站在診療室門口笑得開心的和田,「怎麼了嗎?」 「您看,小邦帶了這個來唷~~」舉起雙手,這才看見他用雙手抱著的是一顆碩大的西瓜。 「是今年第一批收成喔。」從和田背後冒出頭,比去年高了一些的孩子靦腆微笑。「媽媽要我帶過來給醫生的。」 「咦咦?要給我的嗎?」 「嗯。」 「真好~~請幫我謝謝她喔。」 「嗯!」 「我把西瓜冰起來吧。」和田用手一拍,瓜果傳回厚實的迴聲,「這個一定很好吃。」 「冰了一定要切給我吃唷~」 看著和田和小邦走往屋後,五島微微笑了起來,伸手拿起下一份病歷表,揚聲叫喚。「元木先生?」 ◇ 「醫生醫生~」 端了整盤冰透切片的西瓜,和田走進診療室。「趁冰趕快吃,這個季節的西瓜啊、咦?」 就算海風陣陣,午後的高溫還是讓人有點透不過氣來。明明吃飯時還精神奕奕的年輕醫生今天難得地沒有端正坐在桌前,再仔細一看,平常這種沒有病人的時候總是認真整理病歷筆記的五島今天竟趴在桌上,不知是睡著了還是被熱氣蒸暈,就連自己走到桌邊他也一點反應也沒有。 「醫生?醫生?」 伸手推了推,這次確定對方其實已經沉入夢鄉。「這陣子這麼累嗎…?」歪了歪頭,邊想著外頭其實沒有等待的病患,和田對於是不是該把他叫醒認真地猶豫起來。 可是…醫生那麼期待的西瓜…冰過拿出來再冰回去的水果一定會變難吃… 瞪著那盤西瓜,和田又伸手推了推他肩,「醫生,五島醫生!」 「唔嗯…已經…不行……」 無意識似地縮著肩,細微的低喃模糊柔軟,彷彿帶著啜泣的溫潤語調乍聽之下竟意外予人一種撒嬌的錯覺。 猛一下抽回手。 剛、剛、剛、剛剛那是什麼!?我我我我我有沒有聽錯? 「醫、醫、醫生?」老實說有一點膽戰心驚。用力吸了口氣才又伸手去推,「醫生?」 「唔…?」睜開眼時看見的便是和田(不知為何)站在離自己三步之遠的位置,以一種詭異的眼光瞅著自己看的景象。「和田先生…?」 「醒、醒了嗎?」小心翼翼地詢問,還不忘歪著頭觀察。 「呃、我睡著了?!」呆了一下才瞪大眼,「什麼時候的事,我-」 「放心啦,現在沒有病人。」 立時知道醫生想到了什麼,和田突然覺得一陣好笑。 不過是打打瞌睡,醫生果然也是一般人嘛。嗯嗯,如果從這種角度來說倒是比以前那種拼死命看診的樣子好多了。 「和田…先生?」 「噢。我是要說,醫生期待的西瓜。」將整盤西瓜放在桌上,「來,趁冰趕快吃。對了,彩佳有交代,不准吃太多免得肚子痛。」 「我知道了啦。」心虛地笑笑,「其他人呢?」 「彩佳送東西去給內婆婆,難得現在沒有病人,我們就自己偷吃西瓜吧。」和田露出頑童似的笑臉,而後在五島的注視下用力咳了咳,「我有留下彩佳的份啦。」 「還是等彩佳回來一起吃吧。」看著和田像是有點想要反駁的表情,五島只輕輕地笑著,「大家一起吃才好吃嘛。」 「好啦好啦知道了。」嘀嘀咕咕地唸著,將西瓜又端了起來,「冰回去會變得水水的耶!早知道我就不拿出來。還想說可以先偷吃…」 「和田先生~」 「我不會偷吃的啦。」回頭哀怨地望了五島一眼,「算了算了醫生就是這樣才像醫生。」 好氣又好笑地搖了搖頭,看著從背影散發不甘願氣息的和田走出了門,年輕的醫生輕輕吁了口氣。 「五島。」 「原先生?」不大不小的聲音傳進耳裡,轉頭看了看門口,在發現空無一人時有些疑惑地蹙起眉,「咦…?」 「我在這。」站在病房這一邊的窗外,看著他轉過頭來時有些呆愣卻立時笑開的臉,不由得也跟著笑了起來。 「怎麼不進來呢?」站起身走進就在診療室對面的病房,下意識保持了一點距離,卻是站在如果伸出手就能碰到他的位置。 輕輕搖了搖頭,「剛才人多。」 「噢…」邊想著他不知是什麼時候起來的,五島輕輕應了聲。 清了清喉嚨,原剛利略低下頭的神情看起來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還好嗎?那個…」 「…啊?嗯…」不由自主地別開了視線,而後點點頭。「嗯。」 「唔。」露出安心的眼神,下一個瞬間又回復平常略顯沉默的神情,「對不起,昨天好像…做得有點過份了。」 「呃…」習慣性地低下頭,五島突然發現對方帶著反省意味的表情看起來其實包含著擔憂和些許的不安。思索了好一會兒,才輕輕、輕輕地開口,「昨天晚上…其實,我很害怕…」 細小的聲量淡得幾不可聞,在浪潮若有似無的嗚咽聲中聽起來彷彿是午後被風吹散的歎息。 「雖然,害怕什麼其實自己也說不出來…」明明知道對方凝視著自己卻沒有真的回望的勇氣,游移不定的眼神最終盯在窗台的邊緣,「但是………」 「我知道。」隔著窗框輕輕握住了他的手,「所以,你不說出來也沒關係。我知道的。」 「原先生…」抬起視線,看向他堅定的眼神,手指以一種不自覺地眷戀滑過他指間留在指節根部。「…嗯。」 相視沉默也許只有片刻。原輕輕鬆開了手,「那,我先回去了。」 「啊…」突然感覺有一絲失望,再次抬起手卻是撥開了垂下的瀏海,「唔。」 靜靜望著他,而後溫柔捉住他手腕將他拉近了些,「晚上我再過來。等我吃飯…好嗎?」 「…嗯,晚上見。」 看著他轉身離開。在島國的烈陽下,對方像是微微紅了起來的耳尖從背後看去有種羞澀的味道。以手包覆之前被他捉握的手腕,如同潮水一般緩慢、緩慢拍擊胸口的,是彷彿連心臟都為之緊縮的幸福。 「醫生?」大概才剛回來的彩佳捧著一疊病歷表走進診療室卻沒看到人,轉頭尋找,這才看到站在窗邊不知在發什麼呆的五島,疑惑地揚起眉,「怎麼了嗎?」 「啊,回來啦?」回過頭,看著星野和她手上的病歷表,「沒,沒什麼。」搖了搖頭,溫柔的微笑彷彿一如往常,又好像多了些連自己也難以說明的其他。探詢的視線落在彩佳突然盯著自己若有所思的神情時也眨了眨眼睛,而後若無其事地挪動腳步走回診療室。 「我們在等妳吃西瓜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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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時候,那只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夜晚。 因為週末的關係,診療所的病人比平常來得少了一些。雖然本來打算要趁沒什麼病人的時候整理病歷,但在和田和彩佳都說了『今天不要一直忙嘛,這麼難得可以多休息一陣子耶,醫生難得有機會休息要好好把握!』之後好像一直待在診療所也有些可惜。 送走了說要早點回家吃飯的彩佳和打算去拍漲潮的和田,五島吁了口長氣,伸手準備關上診療所的門。 「嗨。」 「耶?」嚇了一跳,抬起頭才發現不知何時站在門前的原剛利正對著自己微笑。「原先生?」 「怎麼,今天這麼早就要休息了嗎?」 「嗯,因為沒有病人了,所以打算回主屋去看些書,如果有人要找我也找得到。」 「晚餐呢?」 「啊咧…」看了看手錶還不到九點,五島驚訝地瞪大眼,「真的比平常早很多耶。」 「你的下班時間果然是從病人的數量來決定的。」一笑,揚起手上沉甸甸的袋子,「帶了今天抓的魚給你,趁鮮做生魚片最好吃了。」 「要給我的嗎?」燦爛笑開,「真好,我本來以為今天只能吃泡麵了呢。」 先是瞪了他一眼,而後無奈地搖搖頭,「到茉莉子那裡去吃也好啊。」 「因為怕臨時有病人嘛,今天還這麼早。」邊說著邊側身讓出通路,兩人併肩走向就位在診療所後方的主屋。「而且原先生不是送飯來給我了嗎。」 「原來你是等著我送飯來嗎?」伸手揉亂他頭髮的動作無比自然,「去去去,去坐著看電視。」 「嗯。」笑著答應,關好門走進客廳,雖然扭開電視胡亂轉著本來就沒幾台的頻道,事實上注意力還是放在直接走進廚房的原剛利身上。 那一天之後,好像不知不覺過了好幾個月。 要說是有什麼特別明顯的改變好像也感覺不出來,只是在私下的時候,身體有意無意的接觸似乎比從前親膩得多;言語上好像也隨便了些;他比較會明顯表現出不太高興的樣子;愉快時大笑的次數也比印象中來得要多。雖然還是一樣很少直接干涉什麼,但帶著食物過來的日子好像變多了,一起吃飯的次數也增加了。偶爾剛洋來診療所時,他也默默地跟了過來,站在門口和和田先生說話,或是看著自己和剛洋露出溫柔的笑。 就像現在,站在廚房裡切切煮煮的、男人的背影,就像是本來就應該站在那裡似的。這樣的景象看在眼裡,竟讓人毫無來由地產生一種近乎悲傷的情緒。 「喂,五島、五島!」 將盤子放在和式桌上,連叫了幾聲才將不知發起什麼呆的人叫回神。連詢問都懶,原剛利聳了聳肩,將碗筷放在他面前。「快吃吧。」 「那…我開動了。」 不好意思地對他笑笑,桌上的菜色雖然不比茉莉子店裡的豐富多變,不過新鮮的魚再加上中規中矩的調理方式,再怎麼樣也比自己唯一拿手的泡麵來得好多了。 而且…雖然茉莉子小姐的店裡總是熱鬧有趣,可是,像這樣子和原先生待在一起,就算沒有多說些什麼或老是只說些沒意義的對話也覺得很、唔… 「在想什麼?」伸手拈起沾在他嘴邊的飯粒,原盯著他突然皺起的眉。 「沒、沒什麼。」沒來由地一陣心虛,五島低頭扒了口飯,「對了…剛洋是今天出發吧?學校的露營。」 「嗯。昨天早早就跑去睡,說是要儲備體力。」邊說邊笑了起來,「結果還不是滾到半夜才睡著,早上還差點爬不起來。」 「因為他期待很久了嘛。」 「是啊。」原邊說著,露出也許連自己都沒有自覺的、無比溫柔的表情,「不過這樣子回家煮飯也沒人吃了。」 「我可以吃啊。」 「這是要我回這裡來嗎?」 「如果原先生方便的話……唔…」 順勢回了話才覺得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瞥見他注視自己的神情,五島輕輕垂下視線,「我是說…」 微妙的沉默像是圍繞著某幾個特定的字眼泛散開來,明明只有兩個人坐著的客廳此時此刻在感覺上竟狹小得令人煩悶。相互凝視的眼神隱藏著某些被不經意挑動的思緒,像是有什麼難以言喻的東西就這樣緩慢、持續地膨脹開來。 「吃飯吧,菜都涼了。」 舉起筷子,卻先夾了一大塊魚放到他碗裡,「喏。」 「啊、謝謝…」 默默吃著飯,卻又一邊不由自主地為自己的不小心感到自責。 到底怎樣子的話才是合適的,什麼又是這種時候不該說的呢? 在自己和原先生之間、 嚥下最後一口飯,放下飯碗的同時也幽幽歎了口氣。 「不好吃嗎?」 「不、當然不是!」急忙搖頭,「很好吃,真的。」 「嗯。」微微頷首,像是想要說些什麼卻還是沉默。原伸手地將桌上的碗盤堆成了一疊。 「我來收拾就好了!」迅速站起,經過他身邊時,不自覺小心翼翼的態度到底為了什麼只在心底有種隱約的概念,模糊卻又難以忽視。 「五島、」 一把被撂住的手腕傳來對方掌中微熱的溫度,那一瞬的僵直也許他清楚發現了,卻沒有因此放開手。「…耶?」 「今晚…」帶著沙啞的聲音在說話間顯得有些緊張,稍微停頓的空檔像是思考著如何開口才好,「我…」 「嗯。」應答之後才發現對方像是呆了一下。五島緩慢地眨了眨眼,之後才想起原好像其實什麼都還沒有問出口。「呃…」 抬頭凝視他像是突然萎縮下去的肩膀,猛地覺得一陣好笑。「你這個人真是…」 低頭深深望進他眼底,就算是像現在這樣子的、相互凝視的時刻也總覺得有什麼地方還是不足夠、不足夠、不足夠的。身體裡不知什麼地方、不知從何時開始,就這樣隱隱約約,緩慢地騷動、騷動了起來。 在意識自己的行為之前已經彎腰湊到他面前,主動貼上的唇在接觸那瞬間才察覺其中隱藏的、莫名不安的感覺,或許早從不知何時起就已經存在,只是 總被自己刻意忽略而已。稍微退開些許,深深映入視線的、他難以形容的溫柔神情幾乎在窺見時刺痛雙眼。「今、今天晚上…」 囁嚅說著帶有邀約性質的字句,輕柔的聲音卻滿是猶疑不定。原伸手輕輕將他拉進懷裡,他突然僵直卻柔順配合的身體在感覺到兩人距離的貼近時竟極其細微地顫抖起來。 事實上都對對方的想法有一定程度的體認,而且自己應該也是想著和對方一樣的事情才是,但如果、 互相碰觸的動作兼具試探和確認的作用,在這樣子彷彿連空氣都凝結沉滯的室內,似乎連對方的每次呼吸喘息輕歎甚至那一絲微笑都澄澈得明晰可辨。 「留下來…可以吧?」 相抵的額傳遞攀升的體溫,同時從對方眼裡尋找決定性的確認,而後在幾乎同時默默擁緊對方的那一個瞬間笑了出來。 「請…留下來。」 ◇ 趁著原剛利將碗盤收去廚房時整理了房間,以一種故作輕鬆的態度蹲跪在榻榻米上舖整棉被。邊想著是不是該先去洗澡比較好,又暗自覺得如果真的去了反而會有逃走的衝動索性作罷。 雙方都不是少不更事的少年,就算從前和女性交往的經驗少得可憐,也不等於就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只是… 真的…做得到嗎…和原先生、 不知不覺停下了動作,腦中不由自主地回想他有力的擁抱和激烈卻溫柔的吻。如果更延伸下去、唔… 只是試著想像,曾經被他碰觸過的部位竟就像是被無形的火焰燒過似的自顧自熱了起來。 洗好碗筷,其實無意識地在廚房東摸西摸好一會兒才走回房裡的原剛利,一跨進屋,看見的就是跪坐在棉被邊,歪著頭像正陷入沉思、微微抿起了唇的五島。 不用開口詢問也大概猜得出他在想些什麼,事實上,就算在說出口之前已經下了決心,但直到此刻還是不免猶豫。『想要這個人』這件事是在碰觸到他時才真正確認的,早過了被慾望控制理智的年紀,其實也不會真的認為非得要再更進一步不可。 只是…雖然只有少少幾次,但稍有接觸時他困惑無措的反應,多多少少會讓人…感到不安… 幽幽歎了口氣,他聞聲抬頭時雖然有點勉強卻還是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凝視這樣子的五島,湧上心頭的情感一時難以言喻,壓下隱約的激動,原伸手關了燈,而後走到他身邊,輕輕摟住他明顯因而僵直的肩膀,「五島。」 「…是?」 沒有選擇他舖好的被子,反而是用摟抱孩子般的姿勢,拉他在旁邊的榻榻米上坐了下來。輕輕將下顎靠在他肩上,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如果沒有碰到你,好像就會失去勇氣…」 「原先生…」 「真的做了的話,就再也回不去了吧…」說話的聲音很輕很輕,甚至像只是自言自語,「就算是這樣…」 「原先生…」思索了好一會兒才想通他的意思,微微垂下的頸子彷彿透出細微的紅暈,咬著下唇,抬起頭時卻帶著輕淺的笑意。「我也不曉得…只是覺得…因為是原先生,所以沒有問題…就算再也回不去從前那樣也、」再怎麼也不習慣這樣子的談話般地別開頭,額前隨之散下的髮竟流露一股少年似地怯懦。 盯著他好半晌才緩慢低頭吻上他唇。輕啄而後探進的唇舌在吮住他舌尖時像是可以聽見極力壓抑的驚喘。一手解開他襯衫衣釦,當指尖隔著汗衫撫上胸口時,回應的是他突然急促的呼吸。 停下動作,仔細凝視他有些困窘的表情,帶著徵詢的眼神多少也有些不安。舒了口氣,從他身前挪開的手滑向頸後,無比輕柔地撥開他稍長的髮停在頸部最上方略微下陷的位置,指尖以一種近似迷離的力道輕輕摩蹭,好一會兒才低聲說:「我一直…很想摸這個地方…」 側頭望向他不覺出神的視線,一時竟是呆滯。麻癢的觸感停留在頸後,明明只是細微的動作,某種足以造成暈眩的熱度卻像是自接觸的部位燒起而後擴及全身。在此之前,從來沒有這麼清楚明白地意識到的、自己的確存在的慾望彷彿也跟著在體內迅速加溫。不自覺地抿起了唇,「原先生…」 想要和他更貼近一些,也就等於允許自己讓他擁抱吧… 再怎麼放膽想像也想不出主動的自己或是被動的原先生會是什麼樣子,所以這種結果好像也是某種理所當然,可是、…再怎麼說,身為男人…… 「五島…?」察覺他像是突然發起了獃,原愣了一下,才伸手輕撫他柔軟的髮,「真的…沒關係嗎?」 他的掌心傳來微微汗溼的熱度,沒有說服或是其他,只是溫柔的詢問。在這一個瞬間突然強烈激動的心情無法解釋,能夠確定的只是自己想要擁有這個男人,不管什麼形式都無所謂,就算只有一部份也好… 伸手摟住他,在他略顯訝異卻沉默的目光中挪動身體跨坐在他腿上。令人不禁臉紅的姿勢甚至產生一種曝露所有的錯覺。隔著長褲也能清楚感覺到的、雙方慾望的熱度;或是動手除去他身上衣物時尷尬又不免興奮的心情,和他掌心微熱的溫度比起來,彷彿一切的一切都變得微不足道。 試探的吻從臉頰一路滑落頸間,他慌亂的呼吸在自己的唇落到赤裸的胸口時,竟像是突然停頓了一下。抬頭看著他暈紅的臉,低啞的聲音透出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些許困惑,「這樣…好像也沒問題的樣子…」 先是一呆才又笑了起來,「嗯,好像真的…」 他帶著笑的眼神有些深沉,手掌挪動之間的每一個動作都更加深炙熱的騷動,忍受著那樣子的、暈眩的快感,心臟鼓動的聲音在他輕柔咬住自己耳垂的瞬間竟大得不可思議。 「…可以…繼續嗎?」以手撐住他不自覺往後傾倒的背,凝視他像是快要哭出來似的表情,終還是忍不住吮上他下顎。 「唔嗯…」喘息細碎,咬著下唇輕輕點了點頭,攬著他肩膀的手在他頸後交握成拳。「嗯。」 緊繃的雙腿止不住地顫抖,卻怎麼也沒有退縮的意思。在他的手拉下長褲握住完全被挑起的慾望時,全身僵硬的程度連自己都能清楚感覺得到。不由自主地用力吸著氣,再怎麼嘗試轉開注意力還是難以放鬆下來的身體或許是因為緊張的關係,竟是敏感得連他手指微小的動作都能在身上引起一陣戰慄。 「真的…」指尖搔刮頂端,手掌感覺到的溼潤明明屬於另一個男人,在掌心顫動的激烈反應卻令人直覺地和『可愛』這種形容連結在一起。原不由得低聲笑了起來,「感覺…好嗎…?」 瞬間呆滯,再怎麼也沒想到這個人竟會在這種時候這樣問,猛然別開頭去的動作滿是難以言喻的羞澀,「請、請不要問…」 沒有逼迫他的意思,原只輕輕側過頭,親吻他像是流露著不安的手腕。手指滑向他身後,摸索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找到正確的位置,輕柔按撫時可以感受到他下意識併攏的雙腿正微微打顫。「放鬆一點…放鬆…」 「唔、唔、唔、唔、唔…」猛地咬住了唇,細碎的悶吭壓抑在嘴邊,卻連指尖分開身後緊繃的入口試探般地刺入時也不曾真正呻吟出聲。 緊擁著他不停發抖的腰,在手指完全沒入的同時,肩上突然傳來的痛楚在愣了一下之後才發現是他張口咬在了肩胛。胸口隨之湧上的、心痛卻也有些愉悅的情緒明明矛盾卻又意外契合。突然有股衝動想要看到這個人更加放縱的表情,雖然不知要到何時才… 手指緩慢在他比想像中還要狹窄的甬道裡試著轉動角度,猛然一震之後卻軟倒趴在肩上的、他緊張僵直的身體竟散發出濃烈誘惑的氣息。回神時,按進他體內的手指不知何時增加到兩隻,循著特定的節奏進出抽動,他像是要哭出聲來的喘息也跟著越來、越來越急促慌亂。 伸手握住他高漲的慾望,圈握的手掌開始動作時他猛然迸出口的啜泣聽在耳裡竟像是黏膩的呻吟。抽出手指,微抬起頭再次吻住他,「可以…嗎?我已經--」 和他交纏的唇舌渴求地深入口中,含住他舌尖而後急切吸吮,不習慣的快感混雜著難以按壓的焦躁,逼得身體幾乎要疼痛起來。想要說些什麼,卻只是不由自主地點了頭。 「噫、噫唔-」前端沒入身體的瞬間,超出預料的痛楚幾乎像是要撕裂身體般的尖銳。用力攀住他寬厚的背,短暫的哀鳴隱沒在他肩頭,無意識地咬緊牙,想要發洩的究竟是難忍的疼痛或是其他早已無法分辨。 一手按住他僵硬的腰,一邊加快了手上的律動,溫熱的唇安撫地在他敏感的耳垂游移。「不要用力…」 「唔嗯、唔、唔…」被他的手壓制的腰一點一點沉下,也一點一點地將他的慾望吞進自己體內。嘴裡像是嚐到一絲略鹹的血味卻沒有餘力思考原因,身體被迫撐開的部份任由不屬於自己的炙熱入侵填塞,與痛楚並存的、難以釐清的感覺在在讓腦子一片空白。 「……起…」 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卻完全無法辦認,勉力集中散渙的精神,才想起自己好像是從不小心射在他手上那時起就不由自主地哭了起來。 「對不起…很痛吧…?」輕柔按摩身體相接的部份,比起依戀深陷他體內的感覺,更令人擔心的是他的身體能承受這樣子的刺激到什麼程度。 「今天……還是先到這裡、就好了…」 「…唔嗯…?」緩慢抬起頭,溼潤的眼眸帶著幾絲茫然和未竟的慾望。隔了好一陣子才意會他的意思,「原…先生?」 溫柔撥開他略微汗溼的髮,「很痛…的話…」 猛然滑落的淚水和疼痛其實一點關係也沒有。 環在他肩上的手輕輕收攏,嘗試移動腰部的動作只更加深兩人身體相接的火熱。「沒關係的…」困難地說著,連喘息都顯得壓抑,「是原先生的話…」 幾乎是屏住氣息看著他,突然緊擁的動作極溫柔卻也極激烈。「…五島!」 「醫生?在不在?」 主屋這邊其實老實說根本沒有隔音效果可言,分隔主屋和診療所走廊的布簾唰地一下被拉開,隨之傳來的吆喝彷彿向緊擁的兩人當頭潑了盆冰水。 「醫生?五島醫生唷?在嗎?」敲著客廳拉上的紙門,充滿活力的聲音在黑夜中居然響亮到刺耳的程度。 「是、和田、唔-」呆愣之後立時掙扎了起來,撐起上身的同時卻被環在腰上的手一把按回他懷裡。「原、原先生?」微弱的反抗緊貼在他耳際,「和、和田先生在外面、唔嗯-」 「別理他。」轉手掩住他唇,因慾望而有些沙啞的低喃滿是壓抑。「現在…已經停不下來了…」 「唔、嗯唔…」臉上神情的驚慌在身體的刺激下顯得異常脆弱,就算是靜止了動作,他完全沒入的慾望依然在體內炙熱鼓動,下意識不安地扭動卻只更加深身體被另一個人徹底侵佔的感覺,騷刮感官。「嗯-」 「不在嗎…?本來想和醫生去找星野先生聊天的…好吧,那算了。」 隱約像是聽到站在走廊上的和田說了這樣的話,卻早已無心去分辨人是否會因此離開。在他緩慢開始律動時,猛一下咬住他手掌的動作究竟是因為撕裂般的痛楚,還是隱藏在疼痛之後的其他根本難以釐清。撐直背脊,試圖稍微逃開這樣的接觸,身體卻本能地順應他的節奏擺動起來。「唔、唔呣、」 「噓、噓-」沒有停下動作,安撫的吻落在髮梢,而後停在敏感的喉結、鎖骨溫柔吮咬,「放心,人已經走了…」 「原、嗯-」微微搖著頭,難以忍受的焦躁在全身上下每一吋肌膚騷動,主動貼上他唇,是帶著莫名渴求的吻。 摟著他腰翻過身,將他壓在身下時,他下意識別開的頭隱含一絲羞赧。看著他暈紅的臉,原突然笑了起來。低頭吮著他頸子,而後從緩而急的加快律動。 以吻吞嚥他從未真正出口的呻吟,代替的、是輕輕、輕輕地、呢喃他的名字的聲音,一次、一次、又一次。 ◇ 睜開眼睛的那個瞬間有種事實上並沒有真正清醒過來的錯覺。 隨著眨動的眼緩緩回復的記憶其實有些模糊不清,只是在每個能夠想起的細節裡,他太過溫柔反而讓人感到悲傷的神情卻像是深刻在腦海中似的清晰可見。 「不舒服嗎?身體…」以手肘撐起頭,俯視著他從迷糊緩慢清醒過來的表情,原以不自覺地寵溺態度撥開他散在臉上的髮。 「不…沒有…」輕輕搖頭,細柔回答的聲音有些疲啞,「我…睡著了?」 「…嗯。」手指就這麼停在他臉側,原含糊應了一聲,卻有些狼狽地挪開視線。 在他失神暈厥的瞬間,被他臉上的神情迷惑結果猛然射在他身體裡的事情連回想都覺得不好意思。一開始的時候根本沒想過真的可以還做到這種程度、只是… 「…對不起…」 「道什麼歉。」低下頭,輕柔的吻落在額角,「要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吧…」 抬起手才發現比起他赤裸的上身,自己身上乾淨整齊的衣著實在有些異常。身體清爽的感覺再怎麼也不像是才剛做了、 探詢的目光移向他,卻在還沒有找到答案之前定在他肩胛上。「原、原先生?!」 「嗯?呃…這個啊…」伸手輕觸了下,露出無所謂的笑,「穿上衣服就看不到了。」 在他結實的肌理上,深至見血的咬痕和吮吻造成的紅腫密集落在左邊肩胛到頸間的位置,看在眼裡竟是異樣色情。著實呆滯了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開口,「是、是我…?」 微微笑了起來,以一個輕柔的吻代替回答,低聲呢喃貼在他耳際,「下次啊,你也可以咬別的地方。」 「原先生!」猛一下脹紅了臉,太過親膩的言語在這種時候卻像是再自然不過,直到這一個瞬間,才突然對這樣子的親密有了真實感。看著他的笑容怔愣了好一會兒,又窘困地別開頭,「……唔。」 注視著他連耳根都紅了起來的側臉,原笑得溫柔。「再睡一下吧?才四點多而已…」 「嗯…」閉上眼睛,卻無法阻隔被仔細注視著的感覺,再次睜開眼,果然看見他保持先前側躺的姿勢盯著自己的臉。 觸接的同時立即下意識閃開的視線小心翼翼地移向遠方,「原先生…不睡一下嗎?」 「嗯。」應了聲卻沒有別開視線,原只是伸出手,彷彿無意識地輕撫他柔軟的臉頰。 輕輕握住他停在自己臉側的手,貼在臉頰上的手掌掌心有著穩定的熱度,光只是這種程度的接觸就足以讓人產生貪戀的感覺。 很輕、很輕的歎了口氣,平靜的語氣卻也有著一絲迷惘,「我啊…有的時候,總覺得心臟的什麼地方,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破了一個洞。那些失去的東西,或是得到的東西,都是從那裡…很輕易的就……」 他像是自語似的低喃顯得有些遙遠,微微蹙起眉,在他沉默下來之後好一會兒,才緩慢低下頭,以一種無比溫柔甚至寵溺的態度,吻了他略敞的領口下光裸的胸膛。 呆了一瞬,卻在意識到這個動作的親膩時不由自主的全身僵硬了起來,「原、原先生?」 迅速別開頭的動作有些狼狽。原無視五島探詢的視線轉身背對著他,像是掙扎了好一會兒,才又低聲地說:「那個,不管是什麼東西,壞掉了都是可以修理的。雖然可能不會變回原來的樣子,不過壞了又修好的東西也不見得就比從前糟糕。」頓了一下,像是想要轉回頭卻還是停下,「而且壞都壞了,從前是怎樣也沒有那麼重要啦…我是這樣想的。」 被散落的髮阻擋的視線裡,他側放著的手臂肌肉賁起的線條,明明看起來無比剛硬,卻又為了什麼,能夠那麼、那麼的-- 靜靜凝視著,一時間竟有些晃神。 單手貼上他赤裸的背,觸及的體溫有種令人心安的沉穩氣息。下意識地揚起嘴角,在閉上眼的前一瞬間,突然想起什麼似地歪了歪頭。「咦…」 「嗯?」 其實也不是故意要說,不過身為醫生的專業… 「心臟…不在那個地方喔。」 「嗯?」呆了一下才想起他指的是什麼,然後才又跟著回想起剛剛那個如果經過思考,就突然覺得很丟臉的動作。呆滯了一瞬,下意識想要逃避般地翻身坐了起來,「我、我去沖個澡-」 「啊、原、原先生--」撐起上身,從背後一把抱住他腰的動作是難得地迅速,「對不起對不起-」 「你、」猛然一僵,卻也真的就這麼坐著沒有再動,「沒有做錯什麼,不要老是道歉。」 「對不、呃…」停頓下來時才察覺隨便移動的下場是引發身體隱約的刺痛,不想放開手,也就這麼懶懶靠在他背後。掌心像是無意識地,在他要碰觸到才能發現已經有點鬆弛的腹部輕輕摩蹭,不知為何就是突然覺得高興起來。「唔。」 「喂。」好笑地捉起他在自己肚子上遊走的手,修長的手指看起來是種帶點病態的白,指尖細長的凹痕大概是長久執刀留下的痕跡;骨節上細小而粗糙的磨痕是總是仔細刷洗雙手必然的結果。 以自己的手握住他的,指尖沿著指骨曲線緩慢移動,交纏的感覺竟寧靜地理所當然。 「上次…」 從身後傳來的、他柔軟的嗓音聽起來帶著淡淡的笑意,「原先生也…」 「嗯?」 「沒什麼。」那個滿月的夜晚,被捉握的手腕和落在指尖的吻,就算在事後的每一次回想起來都依然讓人感到心痛。只是… 「原先生…」 「嗯?」 「剛剛那個…可以…再做一次嗎?」 愣了一下,從背後傳來的、他難得帶著一絲任性的語調不知是猶豫了多久才說得出口的。光只是想到這一點,就不免浮現只不過是這種小事做再多次也無所謂的念頭。 「五島…」 伴隨著低喃的吻輕柔地落在額前、眼角,對望時無法逃避的視線裡,幾乎滿溢而出的某種情感,究竟是來自對方或是反射自己其實早已無從、也無需分辦。 順著臉頰一路滑落胸前,溫熱的氣息突然像是僵了一下,而後竟然停住了動作。 疑惑著這樣的停頓,又在意識到重新被解開的衣扣下一絲不掛的胸口,就這樣曝露在對方眼前時猛然漲紅了臉。「原、」 「……在哪裡?」 「嗯?」 「…心臟啊,在哪裡?」 啊?啊? 腦子像是空白了幾秒,驚覺時才發現自己好像是笑了出來。而不知何時抬起頭來瞪著自己的、他那種像是鬧彆扭的表情,更是讓彎起的嘴角怎麼也壓不下去。 「…………剛剛你不是說不在那裡嗎?」 「嗯、唔嗯…」努力壓抑想笑的衝動而別開了頭,卻在不自覺的淚水滑落時才查覺那份哽咽。「沒、」用力吸了口氣,「也不是、不是一定要在心臟那邊…」 抬頭仰望,而後以手拂開他散到臉頰上的髮,像是想要說些什麼,猶豫了半天,才將他過長的瀏海攏到耳後。「其實…」 「嗯?」 別過頭去的動作顯得有些靦腆,乾咳了幾聲才斷斷續續地接了下去,「那個…你可以再任性一點…也沒有關係的。」 緩慢眨著眼睛,一時之間不知如何面對的、他的神情像是突然離自己很遠又好近好近。伸出手,幾乎是用一種放縱的態度將手掌貼在他寬厚的胸膛上心臟的位置,而後輕輕、輕輕地、含笑點了頭。 「嗯。」 「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那天晚上,那個男人用爬滿粗繭的手指,柔柔撥開自己因低頭而垂到鼻尖的瀏海,用苦澀的聲音這麼說。 「有的時候…這麼長的瀏海實在蠻討厭的…」幾極細微的說話聲彷彿只是自言自語,溫柔輕撫髮絲的動作和平時總是嚴峻的表情竟意外契合,不同的或許只是那份從未在他身上見到過的迷惘不安,在每一個眼神流轉之間無聲的、寂靜的飄散、墜落,而後沉默、沉默地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自顧自堆積成山。 不知不覺地睡去又不知不覺地醒來,透窗而入的陽光不知何時從桌邊悄悄攀上肩膀,就算隔著單薄的上衣也還是隱約有種燒灼的錯覺。五島愣愣注視穿過額前髮絲在眼前彷彿扭曲變形的明亮光線,緩慢眨動的眼其實依然恍惚。 「醫生、醫生?」 稍微回神才發現自己大概是被隔著簾子傳來的叫喚聲吵醒的。還沒回話,布簾像是被什麼帶著猶豫的動作拉開了些許。「醫生?醒了嗎?」 「星野先生…?」掙扎著坐了起來,試圖抬起手臂,這才發現自己竟是和衣靠著桌子睡了一夜,「我、我已經醒了!」 聽見五島回話的聲音才放心地舒了口氣,「醫生還好吧?昨天回家才聽我家那口子說醫生受傷了,本來要過來看看,不過又想時間也晚了,乾脆今天再來。」 「還、還好啦…」動作艱難地站起身,轉頭一看時鐘才瞪大眼,「九、九點了?!星野先生,有病人來了嗎?」 「啊?是有啦…醫生今天還是休息吧?」才說著,屋裡傳出的、趺趺撞撞不知碰到什麼的聲響讓星野擔心地皺起眉,又隔了好一陣子的安靜,星野終於忍不住開口:「…醫生?!醫生?需要幫忙嗎?」 邊說著邊拉開布簾探進半顆頭,「醫生?」 「呃…」好不容易換下了睡衣,正卡在玄關嘗試用一隻腳安全下地的五島低頭剛好對上星野默默盯著自己,從擔憂轉成帶著些許責備的目光,不由得心虛地吞了口口水。「那個、」 「醫生你噢…」無奈搖頭,走進屋,伸手將他扶了下來,「都傷成這樣了,今天還是休息好了啦。」 「不,已經休息兩個星期了。」面對星野關懷的眼神,五島輕輕搖頭時露出的微笑帶著不容反駁的堅持。「如果真的不行我自己會知道要休息的,星野先生請別擔心。」 「…是這樣子就好了…」無奈歎息,扶著他一齊走向診療所的方向。 ◇ 「記得是放在這裡…」 「醫生醫生,是這些沒錯吧?」手上捧著一疊病歷走進診療室,早上原本只是打算探望一下醫生就要走的星野課長在得知和田先生還要兩天才會回島上之後,毅然決然地決定留在診療所幫忙。 「叫彩佳自己拿過來,她居然兇我…」一臉無辜地嘀咕,抬頭才發現五島居然沒有乖乖坐在椅子上,左右張望了好半晌才在另一邊的置物櫃前看見他披著白袍的身影,「醫生?在找東西嗎?」 「嗯。」幾乎整顆頭埋進櫃子裡的五島沒有回頭,只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 「要幫忙嗎?還是…呃…問問彩佳?」 「呃…彩佳小姐…好像還在生氣的樣子…」回頭露出抹苦笑,「我還是自己找就好了。」 「這個孩子喔…從小就是這樣。不過醫生這次是你不對,怎麼這麼不保重自己呢?不要說彩佳了,大家都會擔心的啊。」嘴上叨唸,星野課長在桌上找了個空位將病歷表往上隨便一疊。「我來幫忙吧?」 「啊啊在這!沒關係,我找到了。」吁了口氣,終於露出些許笑意的五島轉身站了起來。 「醫生到底在找什麼啊、咦耶…?」 「好久以前彩佳小姐給我的。」平攤的手掌上放著幾隻黑色素面的髮夾,年輕的醫生像是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一直忘了拿出來用。」 「用?是要用在、啊?」 眨著眼,看著醫生用髮夾將額前垂落的瀏海撥到一邊固定,實在是難得又難得看到的、他完整露出的臉龐實在是清爽得讓人一時間無法適應。 「怎麼?很奇怪嗎?」 「這、不、也不是…」 「我想…暫時先這樣好了,視線清楚多了呢。」若無其事地坐回桌前,才翻起病歷又抬起頭,探詢的笑容就算一如往昔看起來總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星野先生?」 「沒、沒什麼。」搖了搖頭,星野好笑地指著他的新髮型,「這樣子看起來也不錯,很清爽啊。」 「是嗎?」 「嗯。那,我去叫下一個人喔,醫生你不要再亂動了。」 「我知道我知道,那就麻煩你了。」 轉身走出診療室,在看到站在櫃台前和彩佳說話的人時稍微瞪大了眼,「唷,內婆婆?怎麼想到到診療所來啊?哪裡不舒服嗎?」 「你那是什麼臉?有人規定只有生病的人才能到診療所來嗎?」就算上了年紀一樣腳步健捷的婦人三兩步走了過來,「我是聽說啊,有人出去玩玩過頭還帶著傷回來,一時好奇所以過來看看。」 無視星野試圖阻止的表情,內婆婆邊說邊探頭張望診療室,「五島?五島唷~」 「是?」 「好了啦不要站起來啦。」撥開星野走進室內,上下打量才要站起就被自己阻止,只好坐在椅子上小心翼翼看著自己的五島,好一會兒才歎了口氣。 「內婆婆?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 「你啊,把關心別人的力氣挪一點點放在自己身上,就不會老是這樣了。」 「呃、」 「彩佳這次真的很生氣喔,你知道為什麼吧?」 沉默了好一陣子,才輕輕點了頭。「…對不起。」 「跟我說有什麼用。」翻了翻白眼,內婆婆大方地在他面前坐下,「不止彩佳,大家都很關心你啊。為什麼只有你這麼不在意自己的身體呢?」 「我…並沒有…」 「內婆婆,醫生都已經、」 「你住口。」瞪了隨後跟來的星野一眼,看來沒有打算繼續說下去的意思,內婆婆歪了歪頭,盯著五島難得撥開瀏海露出整個前額的臉,「這個造型…,也不錯啦,看起來有精神多了。」 「咦…」視線順著他的眼神移向上方,「看起來果然很奇怪嗎?」 「因為大家都習慣你那副畏畏縮縮的樣子了嘛。」 「內婆婆!」 「…我平常看起來很畏縮…嗎?」輕輕眨著眼,像是自語般地說著,五島習慣性地抬起手,在察覺額前一片空盪時才又好笑地放下,「這樣啊…」 「醫生你別想太多。內婆婆!」瞪著一臉無所謂的內婆婆,星野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哪有人這樣子說的。」 「我又沒說錯。」聳了聳肩,轉頭盯著原本微笑看向自己的五島,直到他有些不自在地挪開視線才搖了搖頭。「五島唷…」 「是?」 「我看你趕快找個老婆好了。」 「啊??」 「男人嘛,討個老婆才不會那麼浮躁。」煞有其事地點著頭,又在看到面前年輕的醫生不自覺流露驚慌的眼神時不快地瞇起眼睛,沉默了一會兒才又歎了口氣,「你在怕什麼?人啊,還是要有個伴才好,不管這輩子是好是壞,有個人陪著一起走比孤伶伶一個好得多了。」 「內婆婆也會說這麼有道理的話。醫生醫生,如果要討老婆,請一定要優先考慮島上的女孩子!」 「星、星野先生?!」被星野突然積極的態度嚇了好大一跳,在他湊到自己面前說話前先一步往後閃開。「那個、」 「是啊是啊,比如說我也是不錯的。」 「內婆婆的話…年紀太大了一點。」認真無比的點頭,「醫生你不要想不開。」 「什麼話,你是看不起老婆子嗎?」 「你們在吵什麼啊?」 「彩佳?」 不知何時站在診療室門口的彩佳像是忍了許久才終於開口說話,瞪著像是突然僵住無法動彈的五島好一陣子,抿緊又鬆的唇才終於擠出一句:「沒事的人不要待在診療室裡。」,迅速轉身,稍微停頓才又低聲說了「今天沒什麼病人,早點休息也沒關係。」,之後頭也不回地快步走了出去。 望著彩佳的背影,三人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 原本還想說些什麼的內婆婆注意到醫生凝視門口的視線,有些疑惑地蹙起眉,而後聳了聳肩。「喂,五島、五島唷!」 「是?」被叫了幾才終於回神,「怎麼了嗎?」 「反正我都來了,就順便量個血壓好了。」 一呆,五島愣了一會兒才輕輕笑了起來,「嗯。」 海風吹拂的力道終年不變,就像總是熱鬧的診療所在醫生暫離的這段時間裡當然也不會停止營運,只是來來去去的人們都像是有些意興闌珊,有些甚至只是習慣性的每天來晃個一圈,在彩佳無奈告知『醫生還沒有回來啦!』之後才又不甘不願地離開。 「真是的,還不到一個星期耶。」雙手撐著臉頰嘀嘀咕咕,不管怎麼看都非常無聊、不,相當優閒的護士小姐連整理病歷表的意願都沒有,視線跟著在診療所裡閒逛的人們移來轉去,就連趕人的力氣都提不起來。 從醫生出發去東京之後過了五天,處理過最嚴重的一件事是三年級的綠子從樓梯上摔下來扭傷了左腳。其他會找上診療所的要嘛是牙疼要嘛是些無關緊要的小傷,一看就知道只是想來診療所晃蕩的藉口。 『給這些人藥真是浪費醫藥資源…』,自知是牽怒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要抱怨,彩佳不禁深深歎了口氣。 「一星期還真久啊~」 「和田先生?」 不知何時出現在櫃台前的和田看看彩佳又看看空盪盪的診療室,煞有其事地點著頭,「如果覺得寂寞可以告訴我喔。」 「什、什麼啊、」差點被想要反駁的口水嗆到,彩佳猛咳了兩聲,才要開口,難得響起的電話卻在此時突然鈴聲大作。瞪了吃吃偷笑的和田一眼,洩憤似地用力抓起話筒:「喂,志木那島診療所、…原澤醫生?」 ◇ 「這樣子真的好嗎?」掛上電話,穿著醫師白袍的美麗女性在轉身時還是皺起了眉,「五島醫生。」 「嗯…」低聲回答,微微垂俯的頸子顯得莫名疲憊,「我不想讓他們擔心…」 半是好笑地瞪了他一眼,「如果要說擔心,等你回去還不是一樣?」 「這、」自己想想也覺得好像沒錯,不由得露出有些尷尬的笑臉,「至少這段時間…」 「你啊……」像是想要搖頭,最終卻只是淺淺歎了口氣,默默在他身邊的椅子坐下。「最近好嗎?這幾天都沒時間和你說話,如果不是現在、」略微一頓之後露出的笑容有些無奈,「實在是高興不起來。」 「…對不起。」 輕柔歎息,微抬的手像是想要為他整理翻起的領口卻終究沒有動作,「和田先生好嗎?彩佳小姐呢?島上的大家…」 「嗯?都很好啊,彩佳小姐不罵人的時候都很溫柔;和田先生每天都很有精神,島上比東京更早開始變暖,雖然感冒的病人不少,不過都不是什麼嚴重的情況,季節轉換的時候本來就難免--」注意到對方含笑凝視自己的神情,有些困惑地蹙起眉梢,「岐小姐?」 「那你呢?」略微前傾了身子,專注的眼神極其認真,「你過得好嗎?」 「呃…」習慣性地縮著肩,因為太過熟悉反而更無法想出理由解釋的對方,在面對時份外造成無法言喻的壓迫感。雖然平時總被女性獨特的溫柔掩蓋,不過一旦認真起來可能比自己還要頑固,對這一點知之甚詳的五島不自在地轉開了視線。「我、我也很好啊…」 安靜注視他不自覺退縮的神情,總被過長的額髮遮擋的眼眸明顯流露不想提及某些事情的訊息。無法猜出原因,只是在不經意的動作之間,他偶爾會露出的、像是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顯得迷惘的眼神實在是讓人怎麼也放心不下。「哦…」 知道他其實並不怎麼相信,但只要沒有追問自己就可以不再多說,雖然事實上如果真的被追問了大概也還是什麼都答不出來…不願也不能對這位女性說謊,唯一的選擇好像也只有沉默而已。「真的。」 「那次到島上見你的時候,我覺得你應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醫生。」輕柔說著,看他默默抿起了唇,彷彿害怕自己再追問些什麼的神情不免一陣好笑,「後來你離開志木那島到東京來那次…其實我有一點高興,真的。雖然很自私,可是我的確有過你是不是就會留在東京了的念頭。」 「岐小姐…」 「抱歉,現在還說這種話。」 輕輕搖頭。事後回想,那時對自己之後究竟能怎麼做其實毫無想法,比起對未來的茫然,當時那種彷彿突然失去生存意義的驚慌才是真正令人難以忍受的恐怖。「我反而…什麼都沒想…不管是留在東京或是到什麼地方去,在那個時候好像都是一樣的…」 原澤先是呆愣了一會兒,又像是想起什麼似地笑了起來,「可是,有人來接你了不是嗎?」 「……………原先生…」 沒有注意到他別開視線那瞬間有些苦澀的低語,原澤只是很輕、卻很認真地說:「直到現在,我也還是這麼想的。身為一個醫生,能夠這樣子地被別人需要,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這次也是,沒有先問過你就幫你報名了大學的研討會,雖然說著對你在島上行醫應該有幫助的理由,不過事實上,我也偷偷地在想,你是不是真的會離開那個島,到東京來呢…」 「咦?」 「如果你沒有來,我可能還會以為你總有一天會離開那個地方吧;但是你卻來了。」 像是不特別在意五島難以理解的眼神,柔聲說話的原澤不變的表情竟顯得有些天真。 「因為隨時可以回去,所以才能放心離開不是嗎?」略略側著頭輕淺微笑的女性露出有些促狹的眼神,「對不起,我好像做了有點像是測試的事情。」 「………」沉默了好一陣子,終究只是搖了搖頭。某種安心的感覺在被提醒時才緩慢浮現,就算在離開時發生那樣的、…那樣的事,自己也從沒有過『不回去』的念頭,可是…… 「我收到入學通知了,德國的大學。可能會去好幾年,也不確定什麼時候才能回日本來,…本來對五島君你…我一直放心不下…」 猛然抬頭盯著他,明明早就知道他準備出國深造,但就連之前在東京道別時也不曾有過如此明確的、對方真的、真的就要到離自己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的感受。一時不知如何開口,他依然平靜的表情卻像是在那瞬間殘忍揭開胸口自以為早已癒合的傷口,從中汩汩流出的或許是混雜回憶的鮮血,汲了滿掌卻無力辨清那究竟是該何以名之的情緒,回神時才發現自己竟緊緊握住了他纖柔卻也和自己同樣滿是細小傷痕的手,「…小岐!」 或許是嚇了一跳,原澤微微垂下頭盯著他有些蒼白的手指,曾經熟悉又好像總是陌生的溫度在接觸時才彷彿突然鮮明起來。深深吸了口氣,緩慢卻堅定的語氣像是早已下定決心,「我想要前進的道路,和五島君是不同的。這一點,你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不是嗎?」 一愣,呆了好一會兒,才以緩慢到近乎艱難的動作挪開了手,「…………對不起。」 「為什麼迷惑呢?明明已經是那麼幸福的人。」溫柔凝視面前像是不管經過了多久時間,依然還是初識的那個青年的男人,原澤淡淡地笑了。「如果是在那個島上,一定沒有問題的。因為你是他們的醫生嘛。」 原澤說著『醫生』的音調,不知為何讓他想起了彩佳想起了內婆婆星野先生茉莉子,或是重叔或是哪個島上哪一個記得名字或突然想不起名字的人,不只是尊敬也不是單純的親切或期待,而是超越了這一些的、另一種更密不可分的情感。一時不覺恍惚,當突然想到原先生好像不包括在這些人之中的瞬間,本來稍微安定下來的心情又是一陣混亂。「我…」 輕握成拳的手掌不知何時收進了白袍的口袋,原澤凝視著彷彿鎮靜下來又好像還是陷在某種僵局中的五島,微掀的唇像是想要說些什麼,沉默良久卻終究只是緩緩舒了口氣。「我該去巡房了,早點休息,如果需要什麼就跟我說。」略一停頓之後的低語毅然:「多保重,五島醫生。」 不是再見,而是保重…嗎? 望著原澤離去的背影怔忡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為什麼迷惑…連自己在迷惑些什麼都搞不清楚,又怎麼說得出理由?微蹙的眉滿是難以解釋的無奈,無聲瞪著自己平攤在膝上的右手,想起的卻是在那個凌晨幽微的光線裡,用力捉握這隻手將自己壓進他懷裡的、那個男人… 只要閉上眼就能輕易憶起他唇舌溫柔的反覆的探索的碰觸,那是失去自制卻無比清醒的動作,對方和自己都心知肚明。可是為什麼… 微微抿起了唇。在原本準備拿掉由加莉小姐的孩子時,質問自己『難道未出世的生命就不是生命?』的那個人;確認明爺爺的病就算動手術也救不回來時,對自己說『醫生也只是普通人』的那個人;在自己最茫然無措時,指責自己『又要逃避嗎?』的那個人;明明最是擔心,卻還是在自己決定先救光彥時說出『我們等你』的那個人,或許比任何人都要來得嚴苛而殘酷,卻總是在自己最困惑不安的時候堅定地把自己拉回該走的方向。 可是這一次…雖然只是瞬間,但在掙扎著分開時對方不亞於自己的迷惘和不安卻無比鮮明地在他眼底浮現。已經不能依賴他的堅強了,這一次不行,或許以後再也、 猛然察覺這一點時突然覺得腦子一片空白,等到好不容易有了大腦在運作的感覺,卻發現自己竟是無法自制地在記憶中搜尋他指尖撫過髮絲時的溫柔、微沉的嗓音說話時的從容或嚴厲;甚至是他的唇舌在自己口中探索的溼潤和熱度,而不管是哪一個關於他的記憶在想起時都異常清晰而沉重,在從記憶中滿溢而出的每一個分秒壓迫胸口哽咽呼吸。 也許連自己都不自覺地曲起身體將右手抱在懷裡,輕緩低喃幾近啜泣:「原先生……」 ◇ 「爸爸?」小心輕觸父親的手,從自己興高采烈地拖著他一起到港邊來接打電話說會坐下午的船回島上的醫生開始,父親原本經常沒什麼表情的臉就似乎隱約浮現一種難以瞭解的、好像不太愉快的神色。「唔…爸爸不想來接醫生嗎?」 一愣,沉默了會兒才伸手輕拍兒子的肩。「沒那種事。」 「…噢。」不知為何總覺得父親就連平淡的眼神都有些勉強,剛洋只是點了點頭。「醫生為什麼拖到今天才回來呢…本來只說去一星期而已不是嗎?」 「嗯…」 「彩佳姐姐,醫生有說為什麼晚回來嗎?」轉頭詢問站在另一邊的彩佳,剛洋微微歪著頭。「醫生在東京多留了一個星期耶。」 「醫生什麼都沒說。」微微扁著嘴,其實眉眼之間多少帶著些微不快的彩佳瞇著眼注視從遠方緩慢接近的船隻。「上星期居然是原澤醫生打電話來說什麼『五島醫生託我跟你們聯絡。』,有事不會自己打電話嗎!」 「彩、彩佳姐姐-」突然發現自己好像提醒了彩佳的憤怒,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口水,剛洋小心翼翼地盯著有些咬牙切齒的護士小姐。「別生氣嘛。」 「我一點都沒有生氣!」 不像,根本就不像。明明就是一副非常生氣的樣子… 默默想著卻不敢說出口,唔,爸爸該不會也是因為醫生晚回來所以不高興吧?會是這樣嗎? 胡思亂想著,遠看像是緩慢實際上倒是前進地相當快速的船已經進了港口。「啊,到了!」 不是假日,上下船的人數其實也沒有多少。從船進港到島上唯一的醫生總是顯得有些遲頓的身影搖搖晃晃出現在船頭,好像也才經過了短短幾分鐘。 「啊、醫生在那裡!醫生~」 「醫生~~~」 從船上就聽到孩子們熟悉的叫聲,低頭張望,果然看見小邦和剛洋正對著自己用力揮手。不禁浮出微笑,跟著進入視線的彩佳小姐難得散下的長髮和身上扶桑花色的長裙裙擺,在強勁海風中被拉扯出鮮艷奪目的弧度,不自覺地專注凝視那樣的景象,在身旁同船的人好心替自己提起行李時才回過神來。「啊、謝謝,我自己來就好-」 「醫生啊…你這樣還想提東西喔?」應該是到本島辦事回來的男人對他咧嘴一笑,「不要勉強啦,我來就好。」 「…不好意思。」搖搖晃晃跟著對方一起下了船,迅速跑到自己面前的孩子們突然停下腳步、瞪大眼睛的反應並不是太出乎意料,反倒是在看見自己時,臉上的表情迅速從不太情願的微笑轉成訝異再變成沉默的彩佳小姐居然一句話都沒有說比較令人難以應對。 「那個…」小心翼翼地眨著眼,低垂的視線在孩子們驚訝的臉上移來轉去,就是不敢抬頭面對彩佳。「欸…那個…」 「醫、醫生,你怎麼了?!」剛洋瞪大眼看著面前的五島,好不容易才終於喊了出來。 左手手臂用三角吊彎曲懸吊在胸前,露出的手指部份隱約有些浮腫;右腳從膝蓋以下打上厚重的石膏,像是連站立都極為勉強似的身體斜向左半邊,雖然掛著慣有的笑容卻份外覺得臉色蒼白的醫生身形不穩地倚著拐杖,低頭看向剛洋時卻只是露出帶著安撫性質的笑容。 「那個…不小心,被車撞到了…」 「怎麼會-」 「這個…其實是那天,過馬路時有個孩子突然跑到車道上撿他掉了的球,我想把他拉回來,結果就…」微微縮著肩膀,偷眼覷覷依然沒什麼反應的彩佳,暗暗舒了口氣。「那個…雖然是包成這樣,不過其實手骨只是因為跌倒造成的裂傷,並沒有很嚴重的。」故意強調地說著,一邊還認真點了點頭。 「骨頭裂開怎麼會不嚴重?」小邦滿是擔憂地皺著臉,「會不會很痛?要多久才能好啊?」 「唔…一般來說…大概要一到兩個月…左右…」心虛地放小了聲音,彩佳的沉默比怒吼還來得恐怖,小心翼翼地抬頭,島上唯一的護士小姐在看到自己的視線時竟只是默默聳了聳肩。「彩佳…小姐?」 「…那也沒辦法,那個小孩呢?沒事吧?」 「嗯、嗯。」忙不迭地用力點頭,「沒事,啊,我有罵他下次不可以這樣子了。」再怎麼遲鈍也可以發現彩佳其實並沒有表面上那麼生氣,終於安心地吐了口氣,「大概是在島上住太久,都忘了東京的車子都開得很快,不然的話、」 突然停頓,彩佳猛地橫掃而來的視線像是在那瞬間冒出火花。「彩、彩佳小姐…?」 「不然的話?」 像是極力壓抑的聲音帶著某種令人不寒而慄的恐怖,五島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口水,「不、不然的話…好像、好像也可以閃開…」 「是喔?」冷冷應聲。就算心裡想著是為了救小孩子也沒有辦法;就算知道醫生不管走到哪裡都是這種人可是、 深深吸了口氣,率先轉身,「回去了!」 「啊?喔、喔。」從旁小心觀察彩佳的臉色,卻無法從那之中判斷對方真正的心思。五島有些戰戰兢兢地稍微提高了聲音:「彩佳小姐?」 「醫生、醫生。」 「嗯?」低頭看著小聲叫著自己的小邦,「怎麼了嗎?」 「醫生還是不要再講話比較好。」 看著彩佳略微走遠而後停下來像是等待著誰的背影,五島默默地點了頭。「……好像是喔。」 「啊、」望著剛在彩佳身邊停下的車子,剛洋轉頭和小邦一起提起五島的行李袋。「爸爸來了,回去吧。」 「咦…」微微一愣,原先生… 回想起來,原先生的確說過會來接自己的,就算發生了那件事也還是、 不自覺地安靜下來,默默跟著孩子們跑開的方向搖搖晃晃地拄著拐杖前進,從孩子們手上單手接走行李放進後座的男人,有著和記憶中絲毫不差的、沉穩有力的形象。停在車門邊卻只是沉默的身影明明熟悉卻又像是無比陌生而遙遠,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不經意望見的、對方比印象中更加深沉內斂的眼神竟在那瞬間讓人一陣心痛。 細微蠕動嘴唇,卻怎麼也想不起之前面對這個人的方式,呆滯了好一會兒才對他輕輕點了點頭,又忙不迭地轉開視線。 或許也發現了那份幾乎潰堤的尷尬,原剛利只默默示意所有人坐上車。 當五島突然察覺從頭到尾原剛利都沒有說過任何一句話時,人已經回到了診療所門外。 「醫生?」 蹦蹦跳跳地跑到門口又跑回車旁,剛洋和小邦像是考慮著需不需要伸手去扶呆坐在座位上的五島。「要幫忙嗎?」 猛然回神,看著一臉擔憂的孩子們,五島露出帶著些許歉疚的笑,「沒關係,我自己可以的。」以拐杖撐起身體,早一步提著行李走進診療所的原已看不見身影。某種懸空的情緒無以名之,愣愣望著一別兩週的診療所,幾張熟悉的臉卻從裡頭探了出來。 「醫生你可回來了~」 「醫生~、咦?」 「醫生?!你的手是怎、啊腳也是!」 「彩佳?彩佳,醫生怎麼受傷了?彩佳?」 「醫生你沒事吧?痛不痛?怎麼受傷的?」 踩著拖鞋啪躂啪躂衝出來的人們一個擠著一個將五島團團圍在中央,一連串的詢問接踵而來,就算想要回答也不知從何答起,五島看過身邊一張張帶著擔憂和關懷的臉,好一會兒才輕輕舒了口氣,緩慢浮現的微笑或許不自覺卻的確具有安心的氣息。 「那個…我回來了。」 「你們說…那傢伙什麼時候回來啊?」 「…啊?」 「就是那個嘛,」抓了抓頭,「那傢伙啦。」 「重叔說醫生喔?」瞥了他一眼,終於有人恍然大悟地笑出聲來。 「醫生要去一星期啦,快了快了,再三天就回來嚕。」看著雙手環在胸前,用一副『沒人回答也沒關係』的表情說話的漁勞長,港邊工作的男人呵呵笑了起來。「重叔已經在想念醫生了嗎?」 「誰、誰想他啊!」像被火燙到似的往後猛跳了一大步,「我、我是剛好這幾天頭有點痛,又不想去麻煩內婆婆,所以才隨便問一下那小子什麼時候回來的,誰想他了!」 「對啦對啦,重叔只是隨口提提而已。」閃開漁勞長怒目相向的視線,男人小聲嘀咕著,一邊繼續手上將魚貨裝箱的動作。 「話說回來,醫生也才不在幾天而已,怎麼就好像變得很安靜啊?」 「對耶…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變安靜了,奇怪,醫生平常又不待在這裡。」跟著疑惑地眨眨眼,「明明重叔還是一樣吵啊。」 「你說誰吵啊!」原本已經準備走進辦公室的重叔猛一下轉回頭,聽到這句話差點沒把手上的魚丟到發言的人頭上。「還不都是那個五島!不管他走到哪裡到處都有人『醫生~醫生~~』的叫,還有他那台破腳踏車老是嘰哩咖啦的,吵都吵死人,那傢伙才是活動的噪音源!」 「對喔…難怪覺得安靜,原來是因為這幾天沒有聽到醫生出來巡診的聲音嘛。」自動忽略重叔後續的抱怨,男人帶著恍然大悟的表情用力點頭。 「結果大家也都習慣醫生在島上這件事了嘛…」蹲在地上將魚裝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男人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喂…醫生…應該不會不回來吧?」 「你說什麼啊,就說了醫生只是去上課,上完課就會回來了啊。」 「說是這麼說,不過醫生家在東京吧?自己一個人待在這麼遠的島上家裡都不反對好像也怪怪的,如果醫生回到東京突然想通了,會不會就--」 「什麼想通,想通什麼?!」 「哎唷--重叔你怎麼打人啊!」抱著頭跳去一邊哀哀叫,「我只是說說嘛。而且醫生不是有女朋友在東京嗎?」 「啊!上次來過島上的那個美人醫生吶~」 「喂喂,如果這次醫生去東京,兩個人又見面的話……」 「說什麼傻話,醫生會回來的啦。」 「欸我只是隨口說說嘛…」 「不過醫生的女朋友真的很漂亮耶,又好有氣質,是我的話絕對不會把那麼漂亮的女朋友一個人丟在東京,當然是要趕快娶回家啊~不然要是跟人跑掉了怎麼辦。」 「依我看,醫生和人家八成早就…」神神秘秘地噤了聲,不知該說是同情還是幸災樂禍地聳了聳肩,聚成一小堆的男人們邊說邊笑了開來。「八九不離十。」 「你也這樣想嗎?真是可憐吶~不過也難怪啦,那麼漂亮的女孩子一定很多人追的,醫生喔~~」跟著搖頭晃腦,隨手拉起上衣下擺擦著臉上汗水的男人邊笑邊把手邊最後一個箱子封好,抬頭卻看見站在另一邊的原剛利像是有些詭異的表情。「剛利?你怎麼了,臉色很難看耶。」 「對欸…還老半天不說話,怎麼了?不舒服嗎?」 沒想到會成為眾人關心的焦點,原像是有些狼狽快速整理起面前的物品,「沒什麼。」 「爸~」從另一邊轉進漁場,還揹著書包的剛洋應該是一放學就從學校直接過來的,只稍微停步搜尋父親所在的位置,而後滿臉笑容地跑到他身邊。 「今天這麼早?」 「嗯!你看這個~」獻寶似地從書包裡掏出兩張考卷,「兩科都是一百分喔!」 「哇,真的假的?!」沒等剛利開口,旁邊立刻有人發出讚嘆,伸手拿走剛洋手上的考卷,幾個男人聚在一起低頭研究了起來。 「果然是一百分…不過這個是什麼啊?」 「你連這都不知道?你小學有沒有畢業啊!」 「當然有!我們那一班只有三個人,不讓我畢業的話就不能唱三部合音的畢業歌了~」 「你這傢伙能畢業根本就是碰運氣的嘛!」 「你管我,再怎麼樣我都是畢業了啊~」 搖了搖頭,原剛利低頭看著很是愉快的兒子,「上次也拿了一百分吧?」 「嗯。因為這邊五島醫生都教過我了嘛。」 在聽到那個人的名字時下意識地吁了口氣,原將最後幾樣工具收回原處,拍拍剛洋的頭。「回家吧。今天想吃什麼都可以喔,獎勵你考一百分。」 「唔…」微微歪著頭,像是慎重考慮了好一會兒,「那…我們去茉莉子姐姐那邊吃飯好不好?」 「嗯?」 「上次他說如果這次我考好的話要做布丁給我吃。」有點不好意思似的抓了抓頭,「所以…」 不由得露出笑容,原牽起剛洋的手,「嗯,那就走吧。」 ◇ 還是不該喝酒的。 原剛利有些僵硬地抬手抹了把臉。動作的遲鈍應該是因為酒精的關係,有些自暴自棄地垂下手臂,索性翻過身,又躺回客廳的榻榻米上。 晚上吃完飯就說要寫信給光彥的剛洋,沒等自己就先跑回家去了,才有些不高興地想著最近怎麼老是被人說丟下就丟下,茉莉子這時卻在自己面前放了杯酒。 「剛利被醫生傳染了嗎?煩惱病。」 用半開玩笑的態度說話的茉莉子的確是這麼開頭的。 「這幾天看起來都很嚴肅,好像一直在生氣。剛洋這麼說唷。」 因為不知如何回答所以乾脆置之不理,不過茉莉子從來也就不是會輕易放過別人的女人,這一點從好久以前就再清楚不過了。 「吶,有什麼煩惱嗎?」只一停頓旋即接了下去,根本就不像想要聽到回答的樣子。「剛利從以前就是這樣,總是一副什麼事情都難不倒的態度。不過啊,有些時候事情也不是這樣子的噢。」 默默喝乾杯裡的酒,明明帶著笑容眼中卻沒什麼笑意的茉莉子只安靜地將酒又倒了滿杯。 「…我才沒有…」 「沒有嗎?剛洋很擔心呢。」 「剛洋?」 「剛洋啊,比你想的要成熟多了。」上身倚著吧台,稍微湊近面前輕聲說話的茉莉子用了非常肯定的語氣,「仔細想想,你還記得上次看到剛洋哭是什麼時候嗎?」對原突然的呆愣像是毫不意外似地聳了聳肩,「想不出來對吧?明明還只是那麼小的孩子,卻總是忍耐著不把難過表現出來。不覺得這種個性其實和誰蠻像的?」 「……………」不用想也知道茉莉子說的是誰,默默喝光杯裡的酒,從他手中接過酒瓶,索性自己又倒了一杯。 「前幾天剛洋來吃飯的時候,用很擔心的臉說『爸爸好像怪怪的。』,居然讓兒子擔心,做爸爸的不覺得太丟臉了嗎?」 「………」 「吶我跟你說,如果真的碰到什麼沒辦法的事,那就讓它沒辦法吧。這個世界啊,也不是什麼事情都得做得對才是對,只要自己到最後覺得好就可以了。」 「…真是不負責任的說法。」 「因為有的時候不管願不願意都會傷害到某些不想傷害的人,不管是自己還是誰…」輕聲說話時的微笑顯得有些落寞,稍微沉默了一會兒,將手撐在吧台上歪頭注視原的茉莉子才又開口:「剛利總不會是和醫生吵架了吧?」其實完全沒有認真的態度,只是想要轉換氣氛般地說著,卻在看到他反而更難看的臉色時瞬間呆滯。「不是吧?」 「那傢伙、」盯著手上的酒杯,好半晌才默默搖搖頭。「如果那傢伙是可以吵架的人也就算了…」 大概是真的多喝了幾杯,回家隨便沖了個澡,在趕剛洋去睡之後本來只是想在客廳稍坐一下,沒想到不知何時竟不知不覺地打起了瞌睡,驚醒時被斜映而入的月光嚇了一跳,回過神來才發現已是夜半。 以前自己的酒量不是這麼差的… 邊想著其實也沒有真的喝了太多,一邊自嘲地笑了起來。「原來在那傢伙之後,連我也變成別人擔心的對象了嗎?這些女人真是…」 不經意抬起頭,掛在牆上的照片在月光下顯得份外蒼白,凝視照片中妻子恬淡的笑臉,突然想起從前美紗子好像也會從一些小地方擔起無謂的心,又在思及五島有時也有這種傾向時呆了一呆。 原來我把他當成女人看待嗎?所以才、 拿這種想法當成藉口連自己都無法接受,心裡清楚知道他就算偶爾稍嫌軟弱,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而那天自己的確就是、就是…吻了他。是一時衝動卻不是因為酒精作用,到現在都不曾感到後悔更可以證明這一點,對象並不是誰都可以,因為是他所以才能那樣做的。就算時間重來一次或許還是會做出一樣的事情,也就是因為瞭解這一點,才更覺得整件事情都很糟糕,糟到幾乎超出自己能夠承載的程度。 「美紗子…我是不是做了很蠢的事…?」喃喃自語,不會得到回應的問題其實答案心知肚明。煩躁地扒了扒頭髮,試圖釐清些什麼,他彷彿稍一碰觸就會崩解碎裂的背影卻幽幽浮現眼前,一再一再干擾思緒。 盯著妻子不變的溫柔笑容,下意識地嘀咕幾近抱怨,「你還在的話就好了…這樣子這種事根本就不會、」倏然一驚,入冬前的夜裡,那個人細柔低泣的聲音毫無預警地鑽入腦海,在那瞬間竟像是什麼東西重重打在了胸口,讓人痛得無法自己。 為什麼刻意閃避、為什麼在自己面前看起來份外僵硬不自在,這麼一想好像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如果真是這樣的話… 那個天將未亮的清晨,明明可以推開卻只是默默讓自己為所欲為,甚至連理由都幫自己找好了才獨自逃開的那個人在那之前應該根本沒有自覺,對這一切… 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就算是現在,那個人應該也還是充滿迷惑吧…不管是對他自己的心情還是其他,否則也不會逃得那麼乾脆。 猛然驚覺被自己不慎打破的平衡雖然脆弱卻的確曾經存在,原剛利不禁微微苦笑了起來。其實傷害到他了吧…雖然從沒有那樣的念頭,但也許就像茉莉子說的,有時就算不願意也還是會傷害到某些人… 無意識地盯著自己的手,撫過他髮梢時髮絲細柔的觸感竟在憶及的剎那刺痛指尖,徒然緊握的拳抹不去記憶,反而在收放之間更加印象鮮明。 還是…不要再接近彼此才是最好的,不管是對他或自己… 明明有了決定卻一點也輕鬆不起來,有些酸澀的眼無意識地跟著月光在屋裡移動的路徑轉動,蒼白的冰冷的毫無感情的月,不知為何竟讓人聯想起五島單薄到彷彿光能穿透的背影,和他眼中難以觸及的寂寞。 終究無法壓抑地長歎了口氣,放棄將他的身影逐出腦海,而放任自己的結果,卻是像從記憶中躍出那樣益發明晰的他的影像,不受控制的放大擴散,直至完全佔滿所有思緒,也沒有絲毫消失的跡象。 島嶼的春是從漁獲量的增加開始的。 潮流帶來的各式豐碩魚群是一年的好預兆,每年新春漁獲好的話,連帶一年也會順順利利,是從不知多久以前就傳下來的說法。 所以,每年初春用第一批漁獲向志木那神祈福自然成了島上的慣例。久而久之,初春總會有那麼一個時候,山上的神社會辦起大型的祈福活動,也跟著成為島上特有的祭典。 「醫生~~」 「嗯?」 時間還不到九點,幾乎沒有病患的診療所在春季微冷的風裡竟顯得有些寂寞。 單手抱著紙箱走進診療室的和田一邊翻著裡面的信件,一邊露出有些疑惑的表情。「有醫生的信喔,從東京來的,真難得吶…」 A4大小的牛皮紙袋頗具份量,看形狀和厚度像是說明手冊那一類的文件,仔細一看,其上的署名竟意外地來自熟悉的某個人。 「原澤…咦,醫生醫生,是咲小姐寄來的耶!」看著那個名字瞪大了眼,瞥見五島同樣驚詫的表情,和田忙不迭地將信封交到他手上,「你看。」 接過有些沉重的信封,其上溫秀的字跡從學生時代以來不知已看過了多少次,端整排列在信封正中的『五島健助』那幾個字像是從那時到現在都不曾改變,在看到的同時不禁讓人產生回到過去的錯覺。 明明清楚知道那已是不會再回來的從前,卻還是在意識到之前直覺地轉頭尋找。曾幾何時早已不在的身影在眨眼前竟還是在眼前溫柔微笑,倏忽消失那瞬間,空虛而悲傷的情緒從胸口猛地一湧而上,呆呆盯著那幾個字,五島一時竟是恍惚。 「醫生?」 不知呆了多久,直到聽見和田有些疑惑的聲音時才猛然回神。用了比預料之中還要多的力氣才能挪開視線,五島拿出剪刀小心剪開封口,裡面果然是厚薄不一的幾本簡介手冊。 「『老年人看護新知』、『社會高齡化的醫療應對』…這是…」抽出手冊,折成數疊的信紙隨之滑落,打開一看,同樣的筆跡只寫了寥寥數行文字。 「醫生,這個好像是什麼研討會的參加證耶。」從攤在桌上的幾本手冊中拿起特別另用封袋包起的幾張證件,看了眼上面的名字,「『五島健助』…咦,是醫生的名字嘛!」 「嗯…」迅速讀完信籤的內容,五島輕輕笑了起來。「是這個吧,大學醫院辦了高齡者醫護講座,針對老年人的常見疾病有護理方式和病理研判的講習,小…咲小姐說,他想這對我來說應該很有用,就先幫我報名了。如果沒有時間的話不去也沒有關係…」 「…原來是這樣。」注意到五島提起原澤時稱謂的變化,和田像是想要說些什麼,最終卻只是點了點頭。「那麼,醫生要去嗎?時間好像是在…下個月三、啊!」 「嗯?」被和田嚇了一跳,「怎麼了嗎?」 「下個月三號是志木那祭耶,醫生還記得吧?去年也參加過的。」 「去年…啊!」 「今年村長有說,請醫生也務必出席的…怎麼辦?」抬起頭,和田看起來很是猶豫,「醫生?」 「這…」當時村長興奮邀約的神情浮現腦海。其實不止是村長,這陣子來往診療所的人們幾乎每個人的話題都是一星期後的志木那祭,熱烈的氣氛早在幾週前就愉快渲染開來,自己當然也相當期待。 只是…大學醫院的高階講座並不是那麼經常舉辦,如果再有優秀的教授與會,名額也總在短時間內被一搶而空。這次可能也是這種情況,小咲才會在通知之前就先幫自己報名的吧。這份心意不論如何都無法輕易捨棄,微微歪著頭思考的五島也像是陷入兩難。 「報到時間是下午,最晚三號一大清早就得出發,這樣子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參加嘛。」 「這…」 「和田先生~你在嗎?」詢問的聲音是慣有的直爽,從門口探進頭來觀望的護士小姐來回巡視兩人的臉,「怎麼了?你們兩個一早在做什麼?發生什麼事了嗎?」 「是這個啦。」招手將人叫了進來,和田將手上的文件遞了過去,一邊說明了事情經過。「就是這樣,不管是這邊或那邊,可都是很重要的吶,對吧醫生?」 「嘎啊?嗯、嗯。」 「你們在說什麼啊。」瞪著面前乖順點頭的醫生,看不出明顯喜怒的護士小姐瞇起了眼,「祭典每年都有,醫生明年也還可以參加啊。」言語間某種理所當然的氣氛或許不是刻意,卻在衝口而出時造成某種奇異的效果,輕咳幾聲才接了下去,「難得原澤醫生都幫醫生報名了…」 「說、說得也是。」或許連自己也沒發現自己露出了透著些許安心的眼神,五島微微歪著頭笑了起來,「畢竟是很有用的講座…我想,我還是和村長先說一聲,請一星期的假…應該還好吧…」 「嗯嗯這樣子就對、咦?!」 「一星期???」 「是、是啊?」被面前兩人意外激烈的反應嚇了一跳,微微往後縮起肩的醫生仰著頭小心觀望了一會兒才接著說:「和田先生不是看了文件嗎?從三號到八號,為期一週…喔。」 「一、一週是嗎…」 「嗯。…真的沒問題嗎?」看著彷彿面有難色的和田,五島再次皺起眉,「真的可以嗎?」 「…才不過一個星期,沒問題的!」用力點了頭,向來意志過人的護士小姐對醫生露出自信滿滿的笑容,「醫生你放心吧!」 「真的、真的沒問題嗎?」 「沒問題。」 「…真的、真的真的沒有關係嗎?」 「醫生!你是要問幾次?再怎麼說我也是專業的護士啊!真是的。」 「…對不起。」 「可是…彩佳,一星期耶,真的沒問題嗎…」 「和田先生!」 「真的不行的話…」 「醫生!」無視在自己一聲怒吼下立刻縮回原處的青年,護士小姐以大勢底定的態度點了頭。「那就這樣決定了喔。醫生,我會先幫你把該帶的東西整理好的。」 「是、是。」 「和田先生。」 「有!」 「………」抿了抿唇,「請來幫我搬點東西。醫生記得跟村長請假喔。」 「…我知道了。」 看著和田跟著彩佳一前一後走出診療室,五島低頭注視平癱在桌上的報名文件,不知不覺間,本就略顯淡簿的笑容已然隱沒。 「東京…嗎…」 ◇ 那一夜之後,自己印象中的那個人的臉,就只剩下安靜、無聲哭泣著的表情。 入冬前的那一天,就算剛洋沒有叨唸著『醫生好像不舒服。』,自己也多少感覺得到他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就是因為想和他好好談談,才會刻意等到剛洋睡了之後才到診療所去找他,沒想到看到的卻是那樣的景象。 沒有鎖上門,甚至連衣服也沒有換下,和白天看到時幾乎一模一樣的五島就這麼趴在桌上睡著了。 本來只是覺得好笑,正想開口叫他,卻在桌上看到那罐安靜擱置的、開了封的罐裝啤酒。其實非常平凡的東西,在這個人的屋子卻成了不管怎麼看都充滿不協感的存在。沒有其他訪客,所以是他自己喝的。可是為了什麼?明明就是完全不能碰酒的人不是嗎? 無法就這樣丟著他不管,邊想著至少該扶他躺好了睡,邊伸手去拉他軟軟趴在桌上的身體,沒想到竟意外地在他眼角發現未乾的淚痕。一時衝動下用力搖了他的肩膀,細碎的低語就這麼輕柔而哽咽地,從明明並不清醒的他嘴裡冒了出來:「…對不起…,原先生…對不起…」。 結果,那天晚上看到的事情成了某種不能被說出來的秘密。 究竟是因為被他當時強烈自責的語氣驚嚇到或是為了其他什麼連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那天晚上的事就連對他本人都無法重述。而之後,是他閃避自己或是自己潛意識裡覺得難以面對他的臉已無法清楚分別,在入冬之後明明該是悠閒的季節裡,卻像是連他一面也沒有見到似的,一眨眼幾個月過去,回過神時已是初春。 「剛利,喂!」 用力拍在肩上的手帶著惱怒的重量,大概是因為已經叫了幾次都沒有回應,滿臉不高興的漁勞長一邊抱怨,一邊把滿滿一箱啤酒塞到他手上。 疑惑地低下頭,看看手上沉重的箱子再看看面前的重叔,「這是…?」 「喂喂,你別說你忘記了喔。」 老實說的確是忘記了,不過重叔那種不可置信的神情倒是立時勾起回憶。原剛利搖了搖頭,默默將箱子搬到角落和其他東西放在一起,身後好像還在嘀咕抱怨的漁勞長又說了什麼沒仔細去聽,卻不經意從話語中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重叔?」 「嘎?」先是呆了一下才眨眨眼,「你聽到啦?」 「嗯。」 『五島那傢伙居然要去東京一星期!』。重叔嘀嘀咕咕的抱怨裡的確是有這麼一句。 「真是的,明明知道就要到志木那祭了耶,居然挑這種時候跑去東京,真是不給面子!」氣呼呼的樣子的確像是重叔的反應,看到原剛利停下動作似乎是要專心聽自己說話,重叔不自禁大了嗓門,「阿孝說,他在村長那邊聽到五島那小子要請一星期的假去東京喔。說是參加大學醫院的什麼、什麼來著,我看根本就是去玩的!」 「重叔,醫生才不是去玩。」從旁插嘴的男人一邊用毛巾抹著臉上的汗水一邊反駁,「阿孝明明就有說,醫生是去上課。」 「都一樣啦,上課不就是去玩嗎?我以前去上學都是去學校玩,五島一定也一樣。」明明是歪理卻說得理直氣壯,重叔以憤憤不平的口氣下了結論:「而且挑那什麼時間,和志木那祭同一天、同一天喔!哪來這麼巧的事,我看八成是故意的!」 「重叔,醫生幹嘛要故意挑同一天?不能參加祭典對醫生又沒好處。」 「就是嘛,不能參加很可憐耶。一年才這麼一次。」 「重叔還這樣講,醫生真是太可憐了。」 「你、你們--造反啦?!」眾人七嘴八舌的發言裡居然沒有半個人支持自己的論調,漁勞長齜牙咧嘴地瞪著面前的男人們,「我說是故意的就是故意的!」 「這麼大聲是在吵什麼?」才停好車走進漁場就聽見重叔怒氣沖沖的怪叫,星野課長皺起了眉,「重叔,你牙痛嗎?」 「是你啊。」轉頭瞪了他一眼,「那傢伙要去東京的事你知道吧?」 「嗯。醫生準備去參加大學的醫療講座,聽彩佳說,這個講座特別針對一些老年人的常見疾病做研判講解,醫生再怎麼說擅長的還是外科,他大概是想加強這些地方吧。」 「喔、喔。」被對方有條有理的分析說明擊敗,一時想不出反駁的字句,重叔摸著頭瞥開視線,正好看到另一邊有人對自己咧開嘴笑,伸手就是一拳。「笑什麼!」 「痛痛痛痛痛--重叔你怎麼打人啊?!」 「哼。」 「不過看來你們都知道了嘛,本來我就是要跟你們說醫生不能參加祭典這件事而已,既然都知道的話我就要走囉。」 「星野先生。」 「剛利?」有些疑惑地停下腳步,「怎麼了?」 「…………沒什麼。」 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難得看到原剛利欲言又止的樣子,不過既然他說沒什麼那就是不打算再開口,星野雖然好奇也只好作罷。「那我回去了喔。」 「喂。」 「嗯?」這次叫人的卻是重叔,「怎麼了?」 「真的不能參加志木那祭喔?那傢伙。」 「嗯,沒辦法啊,講座跟祭典是同一天,最晚最晚那天一大早一定得出發,不然就趕不上了嘛。」 「這樣啊……」雙手環胸像是思考著什麼,隔了好一會兒突然用力點了頭。「好,就這樣決定了。」 「啊?」 「阿正你來一下。」對一臉不解的星野課長招了招手,環視身邊同樣充滿疑惑的男人們,「你們也是,都過來,過來啦!」 ◇ 長長的桌子邊堆起一箱又一箱的酒,像是不用錢一樣滿滿堆疊的點心和下酒菜不知從誰家的廚房毫不吝惜地搬了出來。在港邊的空地上搭起串連在一起的棚子,樹立起高聳旗幟的看台是神轎繞行全島的轉折點。 而就在看台下方,島上唯一的醫生微微蜷著背坐在橫架上,一邊喘氣一邊以小心翼翼的眼神左顧右盼。 「醫生~~原來你躲在這裡啊!」站在遠處的星野課長在看見五島時,竟是咧開了燦爛到有點誇張的笑容,「快來快來,神轎已經出發囉~」 「我、我還是在這裡等大家過來就好了-哇呀呀!」還來不及逃開,不知何時摸到他身邊的男人們已經一左一右將他整個人架了起來。 「醫生客氣什麼,走吧走吧~在島上啊,只有被神明承認的男子漢才可以抬神轎喔!」 「就是啊,只是從神社扛到這裡,很近的啦。」 「那個…男子漢的話,我想我還是…」 「哎唷醫生本來就不是大家都知道啦,沒關係沒關係,反正只是預演嘛預演,就算是醫生也完全OK!神明不會怪罪的!」 「我--」 「走囉走囉~」 完全無視五島無力的抗拒,志木那島勇壯的漁夫們幾乎將他整個人架在半空,興高采烈地往山上的神社跑去。 「醫生加油吶~~~」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小罐啤酒的星野課長獨自留在原地,邊小口啜著邊對眾人愉快揮手。望著只從背影就能看出百般不甘願的醫生被拖著消失在小路盡頭,星野不由得欣慰地笑了起來。 「預演,呵呵,還真是個好主意吶~~」 長長的桌子上堆著彷彿喝不完的酒,像是不用錢一樣滿滿堆疊的點心和下酒菜,擴音器放起了音樂,路邊歡笑雀躍的孩子們像是邊走邊合著拍子跳起傳統的舞蹈。當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從各家各戶聚集而來的人數也越來越多。 「喏。」 被突然塞到手上裝得滿滿的杯子嚇了一跳,抬頭看到的竟是已經刻意閃避了整個冬天的身影。「原先生…」 「水。」刻意忽視他彷彿試圖退縮的眼神,原剛利毫不客氣地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拿著比較不會被灌酒。」 「…謝謝。」低聲道謝,在陷入沉默之前就已經垂下了頭。 從那天之後就無法控制自己不要去想:如果這個男人不是這麼溫柔地對待自己,是不是在面對他時就不會總是感到隱約的心痛?是不是就能夠更加冷靜坦率地站在他面前呢? 毫無意義也得不到答案的假設只是讓本來就難解的情緒更像是陷入泥淖,沉重而陰鬱地堆砌在心底最不想被觸及的角落,深刻地、緩慢地腐蝕成傷。 「這陣子…很忙嗎?」話才問出口,原剛利就像是有些自嘲地笑了起來,「好像我老是在問這個問題。」 「這、這陣子…的確比較忙。」慌忙應答的語氣下意識帶著辨解的意味,在發現時不由得微微抿起了唇,「從入冬以後一直…」 「嗯。」點了點頭,沒有望向身邊縮在原處的五島,原只是沉默地看著不遠處狂歡的人群,又過了好一陣子才又開口,「這麼說起來,這次新年你也沒回家不是嗎?」 輕輕點了頭,「…本來是要回去的,可是我又很擔心淳子婆婆骨折的腳,所以就 …我有打過電話…」 島上眾人的健康總是比他自己的事情重要得多,身為島上一份子的自己,應該也是像這樣被他珍視著的吧?才這麼一想,不知為何竟產生了種混雜著安心和不滿的情緒,無法清楚分辨原因,甚至連哪種情緒佔了較大的比例都難以清楚隔離。未出口的歎息哽在喉間,一時竟是無言。 小心翼翼地從眼角觀察原剛利沉默的側臉,數月時間的間隔在這瞬間竟像從不曾存在,以為已經記憶模糊的、他略嫌嚴肅卻從容的神情,在夜色中卻鮮明地超乎想像。幾不可察地舒了口氣,手中水杯微冷的溫度無聲無息地傳遞滿手,彷彿連身體也跟著涼了起來。 「喂喂喂,你們兩個坐在這裡幹嘛?」帶著滿身酒氣湊了過來,一屁股在陷入沉默的兩人之間坐下,星野課長看看五島又看看另一邊的原剛利,「躲在這邊講什麼悄悄話,跟我說跟我說~~」 「星野先生?」看著他手上已經去了大半的酒瓶皺起眉,「那個…不要喝那麼多…比較好…」 「哎唷有什麼關係嘛~」搖搖手上的瓶子,滿臉通紅的星野咧著笑,「只是啤酒而已喲,啤酒,德國人不是說啤酒只是麵包嗎?沒有關係的啦~」 「話、話不是這樣說…」還想說些什麼,卻突然被星野一把拽到身側,「星野先生?」 「醫生醫生,我問你喔。」 「嗯?」 「醫生覺得彩佳怎麼樣?」 「嘎?」微微一愣,不知為何直覺地先看了眼原的反應,卻無法從他看似平常的表情上讀到任何訊息。略微思考了一下才開口:「彩佳小姐…唔…彩佳小姐一直都很堅強也很值得信賴,診療所如果沒有彩佳小姐,一定是什麼難以想像的混亂場面…不管對診療所還是身為醫生的我來說,都是很重要的人,雖然說有的時候好像兇了一點點…」 「是兇了一點啦,跟她媽媽一個樣,不過其實彩佳也是很溫柔的女孩子喔,不是我這個做爸爸的幫女兒說話,而是真的就是這樣嘛~」 大概是真的喝多了,叨叨唸唸的字句有些模糊不清,卻還是努力一字一句想要清楚說話。看著這樣的星野,五島不禁笑了起來,「我知道。」 「所以說啊--」 「課長課長~」從另一邊快步跑來的男人大聲打斷星野的話,停在三人面前,一把將他拉了起來,「重叔回來了,快來快來。」 「真是的,怎麼去了這麼久!」像是抱怨般地說著,轉身捉住五島的手,「走吧走吧~」 「啊?啊?」不明所以地被拉了起來,轉頭求救似的看向原,卻發現他搔了搔頭,也跟著站起身,「原先生?星野先生?」 像是有些無奈又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伸手輕推似乎猶豫的五島,「去吧。」 望見他的笑容一時竟是呆愣,直到被他輕輕推了一把才回過神來,轉頭看著都像是笑得神秘的幾個人,「那那…到底是要去哪裡…啊?」 ◇ 「醫生~」 此起彼落的招呼聲響起,五島甫一走進『茉莉』,就被幾乎擠滿屋子的人群嚇了一跳。大多是常見的熟面孔,甚至連彩佳和和田先生都笑著坐在吧台一角對他招手。 「彩佳小姐?和田先生?」 「如果在東京,這個就叫做二次會吧?」煞有其事地說著,和田出其不意地舉起相機拍下五島看來滿是驚訝的表情,「嚇到了吧~?」 「是有一點…」微微笑起的神情帶著點不知所措,從今天下午被成群跑來診療所的人們,硬拖著參加號稱是預演卻感覺起來和去年的正式祭典沒什麼差別的各種活動開始,熱鬧愉快的心情就緩慢地被悄悄堆積的感動漸次取代。 同樣的祭典,去年就沒聽說過有預演這回事。拉著自己參加各種活動的眾人都各自有著不參加可惜喲~的神情,所以,自己可以這樣想吧?這個以前不辦的預演是為了、 「醫生?你在發什麼呆?」其實已經習慣五島偶爾會跟不上狀況的遲鈍,和田不由分說地將五島往屋子中央拉去,「二次會的醫生是主角唷!」 「和、和田先生?」 「醫生醫生~~來來坐這裡坐這裡!」擠出了個位子,明明才進屋沒多久,又不知從哪裡拿出大瓶燒酎抱在懷裡的星野對五島用力揮手,「特別座!」 「星野先生?!」瞪大眼盯著那瓶約有男人手臂粗細的酒皺起眉頭,「你的胃真的不行、」 「放心放心,我沒有喝啦。」燦爛的笑臉彷彿等待誇獎的孩子,星野對五島眨眨眼睛,「我只是幫人保管而已~」不等五島回答,星野拉他在自己身邊坐下,轉頭對廚房大喊:「茉莉子~醫生到囉~」 「來了來了~」從眾人讓出的過道裡俐落地擠了進來,將手上捧著的大盤豪爽往五島面前一放,「來!」 「這、這是?」 在燈光下流動美麗色澤的青花磁盤是茉莉子最寶貝的一個盤子,到『茉莉』吃過這麼多次飯也只看他拿出來用過一次。而現在面前的磁盤上滿滿盛著看起來應該是剛剛才現切好的生魚片,纖薄的魚肉透出淡淡的粉紅色,幾乎沒有多餘的裝飾,在盤上舖成菊花形狀的魚肉襯著其下靛青色的唐草花紋更像是透明一般。 「今年『茉莉』的第一尾鯛魚,就在這啦。」島上的偶像大方在五島身邊坐下,順手將筷子塞進他手裡,「不過沒想到這個時候可以釣到這麼大隻的鯛魚,醫生運氣很好唷。」 呆愣地看著手裡的筷子好一會兒,「這、」 「這是重叔釣到的喔。」從旁補了一句,星野像是突然想到似的抬起頭,「咦,重叔呢?到哪裡去了?喂~重叔~」 「叫、叫什麼!」大概是被旁邊的人硬推了出來,先是惱怒地瞪了後方一眼卻找不到兇手,重重哼了一聲,重叔將原本抓在手上的帽子往桌上一扔,大剌剌地坐下,「我先說,這個不是我釣的。我才不會做這種事咧,花一下午在海上飄只為了釣一隻鯛魚,你以為我時間很多嗎?我可是忙得很咧。」 「喂喂。」 無視星野好氣又好笑地表情,飄來轉去就是不看向五島的視線有意無意地盯著他沒有挪動的手,清了清喉嚨,一邊若無其事的說:「那個…五島。」 「是?」 「欸…聽說東京人春天要吃鯛魚對吧?叫什麼、什麼…」 「櫻鯛。」單手撐在桌邊,一臉好笑的茉莉子補充。 「對對,就是這個。所以啊,嗯…欸…就是這樣。」抓抓頭又摸摸臉,像是不知如何接續下去,隨便丟了一句「你要吃完喔!」當成結尾,隱約有點臉紅的漁勞長忙不迭站了起來轉身就想走。 「重叔別走啦。」被旁邊的人一把拉住又推了回去,「你不是說一定要看醫生把魚吃完的嗎?」 「就是嘛,這次的事情可是你提議的喔,難得你也有這麼像是個人提出來的好主意,怎麼可以半途跑掉咧?」 「星野你說什麼!」 「說實話,我是說實話~」 「喂喂你們別鬧了啦~」好笑地瞪著只要瞬間就能吵成一團的眾人,茉莉子搖了搖頭,「醫生別理他們,這條魚真的很棒喔,切的時候就知道了,一定很好吃。」邊說居然從口袋裡掏出另一雙筷子,「趁他們吵成一團,我陪你吃好了。一個人吃東西很無聊吧?」 「茉莉子小姐…」 不管是重叔還是星野課長甚至島上其他人,為了自己所做的一切的那份體貼,像是都凝在面前茉莉子美麗的笑容裡。幾乎要從胸口滿溢而出的感動找不到能夠清楚表達的文字,在茉莉子「快點吃吧。」的叮嚀裡夾了一塊送進嘴裡,新鮮鯛魚微溫的甜美從齒際迅速擴散開來,擋在喉嚨無法嚥下的卻是無法抑止的哽咽。 「怎麼樣怎麼樣?」明明像是正鬥嘴鬥得不亦樂乎,卻其實在五島第一口咬下時,就專心注意他的反應的重叔不知何時湊回桌前,「你、你你你你哭什麼!」 被重叔大驚小怪的叫嚷嚇了一跳,這才驚覺不知是什麼時候眼淚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滑了下來。用力吸了口氣,雖然想說『很好吃』,細微蠕動的唇卻像是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我…」 「不、不准哭!」滿是慌張的瞪著五島,其實手足無措的漁勞長咧嘴怪叫:「魚要給你吃都沒有哭了你、你哭什麼!那個、那個眼睛流出來的水給我收回去!」 「重叔!」 「對、對不起…」用手背抹著眼淚,卻連自己都覺得好笑起來,「對不起,對不起。」 「醫生你道什麼歉啊!」用力一拍他肩,「別理他,重叔只是害羞而已。」茉莉子轉頭露出微笑,「對吧?」 「我、我才沒有!」漲紅了臉,在原地僵了好一會兒,眾人毫不客氣的笑聲卻是一陣大過一陣。臉色青紅交錯的重叔猛地坐回五島面前,雙手撐在桌面瞪著他,「都是你害的!」 「…對不起。」 「不管,你要把這隻魚給我乖乖吃完,現在,快吃!」 被重叔的大嗓門一震,顯得有些瑟縮的五島不由自主地乖巧點了頭。「是。」 「醫生你別聽他的,這傢伙釣的魚吃太多會肚子痛。」擺擺手,星野從旁丟了一句,將懷裡抱著的酒瓶裡桌上一放,「喂,你要我保管的,拿回去拿回去。」 「你說什麼?什麼叫吃太多會肚子痛?」一把抓起酒瓶搖晃,「你給我解釋清楚!」 「不要在店裡吵架,尤其是重叔!請你不要再無理取鬧了!」 才安靜不到幾分鐘又喧嚷起來的店裡人聲鼎沸,被眾人包圍的五島坐在吵鬧的最中央,像是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神和嘴角的笑容顯得有些微妙。安靜凝視就算總是吵吵鬧鬧看起來還是感情很好的人們,幾乎令人不由得感到悲傷的溫暖就這麼在初春的微寒中緩慢、緩慢地滲透全身。 站在門邊,從進門之後就一直保持沉默的原剛利遠遠望著偶爾和旁人說上幾句話,大多時候卻只是微笑回應的五島,手中握著的啤酒不知何時已由冰轉成微溫。 「原先生?」 「嗯?」低頭看見彩佳有些疑惑的眼神正看著自己,「要回去了嗎?」 「我看醫生大概一時半刻是走不掉了,」無奈地笑了起來,「所以我想先回診療所幫醫生把明天要帶的東西收一收…」 彩佳像是欲言又止的神情和週圍的熱烈氣氛有些格格不入,原剛利皺了皺眉。「我陪你回去吧。」 將手上還剩大半罐的啤酒一飲而盡,淡淡的苦味不知為何有些嗆鼻,清了清喉嚨,在轉身離開前最後一次回頭,正好看到五島或許是和別人說起了什麼,輕輕地笑了起來。 在那短暫的瞬間,那張明明漾著笑的臉卻和記憶中他無聲哭泣的容顏悄悄疊合,混雜成了某種難以形容的、扭曲而孤寂的表情。幾乎是難以忍受的別開視線,在那同時,耳邊彷彿輕輕響起他低柔道歉的聲音,悄悄地、淡淡地重覆重覆重覆,一次又一次,在每一個憶及的分秒讓人心痛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