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說…那傢伙什麼時候回來啊?」 「…啊?」 「就是那個嘛,」抓了抓頭,「那傢伙啦。」 「重叔說醫生喔?」瞥了他一眼,終於有人恍然大悟地笑出聲來。 「醫生要去一星期啦,快了快了,再三天就回來嚕。」看著雙手環在胸前,用一副『沒人回答也沒關係』的表情說話的漁勞長,港邊工作的男人呵呵笑了起來。「重叔已經在想念醫生了嗎?」 「誰、誰想他啊!」像被火燙到似的往後猛跳了一大步,「我、我是剛好這幾天頭有點痛,又不想去麻煩內婆婆,所以才隨便問一下那小子什麼時候回來的,誰想他了!」 「對啦對啦,重叔只是隨口提提而已。」閃開漁勞長怒目相向的視線,男人小聲嘀咕著,一邊繼續手上將魚貨裝箱的動作。 「話說回來,醫生也才不在幾天而已,怎麼就好像變得很安靜啊?」 「對耶…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變安靜了,奇怪,醫生平常又不待在這裡。」跟著疑惑地眨眨眼,「明明重叔還是一樣吵啊。」 「你說誰吵啊!」原本已經準備走進辦公室的重叔猛一下轉回頭,聽到這句話差點沒把手上的魚丟到發言的人頭上。「還不都是那個五島!不管他走到哪裡到處都有人『醫生~醫生~~』的叫,還有他那台破腳踏車老是嘰哩咖啦的,吵都吵死人,那傢伙才是活動的噪音源!」 「對喔…難怪覺得安靜,原來是因為這幾天沒有聽到醫生出來巡診的聲音嘛。」自動忽略重叔後續的抱怨,男人帶著恍然大悟的表情用力點頭。 「結果大家也都習慣醫生在島上這件事了嘛…」蹲在地上將魚裝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男人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喂…醫生…應該不會不回來吧?」 「你說什麼啊,就說了醫生只是去上課,上完課就會回來了啊。」 「說是這麼說,不過醫生家在東京吧?自己一個人待在這麼遠的島上家裡都不反對好像也怪怪的,如果醫生回到東京突然想通了,會不會就--」 「什麼想通,想通什麼?!」 「哎唷--重叔你怎麼打人啊!」抱著頭跳去一邊哀哀叫,「我只是說說嘛。而且醫生不是有女朋友在東京嗎?」 「啊!上次來過島上的那個美人醫生吶~」 「喂喂,如果這次醫生去東京,兩個人又見面的話……」 「說什麼傻話,醫生會回來的啦。」 「欸我只是隨口說說嘛…」 「不過醫生的女朋友真的很漂亮耶,又好有氣質,是我的話絕對不會把那麼漂亮的女朋友一個人丟在東京,當然是要趕快娶回家啊~不然要是跟人跑掉了怎麼辦。」 「依我看,醫生和人家八成早就…」神神秘秘地噤了聲,不知該說是同情還是幸災樂禍地聳了聳肩,聚成一小堆的男人們邊說邊笑了開來。「八九不離十。」 「你也這樣想嗎?真是可憐吶~不過也難怪啦,那麼漂亮的女孩子一定很多人追的,醫生喔~~」跟著搖頭晃腦,隨手拉起上衣下擺擦著臉上汗水的男人邊笑邊把手邊最後一個箱子封好,抬頭卻看見站在另一邊的原剛利像是有些詭異的表情。「剛利?你怎麼了,臉色很難看耶。」 「對欸…還老半天不說話,怎麼了?不舒服嗎?」 沒想到會成為眾人關心的焦點,原像是有些狼狽快速整理起面前的物品,「沒什麼。」 「爸~」從另一邊轉進漁場,還揹著書包的剛洋應該是一放學就從學校直接過來的,只稍微停步搜尋父親所在的位置,而後滿臉笑容地跑到他身邊。 「今天這麼早?」 「嗯!你看這個~」獻寶似地從書包裡掏出兩張考卷,「兩科都是一百分喔!」 「哇,真的假的?!」沒等剛利開口,旁邊立刻有人發出讚嘆,伸手拿走剛洋手上的考卷,幾個男人聚在一起低頭研究了起來。 「果然是一百分…不過這個是什麼啊?」 「你連這都不知道?你小學有沒有畢業啊!」 「當然有!我們那一班只有三個人,不讓我畢業的話就不能唱三部合音的畢業歌了~」 「你這傢伙能畢業根本就是碰運氣的嘛!」 「你管我,再怎麼樣我都是畢業了啊~」 搖了搖頭,原剛利低頭看著很是愉快的兒子,「上次也拿了一百分吧?」 「嗯。因為這邊五島醫生都教過我了嘛。」 在聽到那個人的名字時下意識地吁了口氣,原將最後幾樣工具收回原處,拍拍剛洋的頭。「回家吧。今天想吃什麼都可以喔,獎勵你考一百分。」 「唔…」微微歪著頭,像是慎重考慮了好一會兒,「那…我們去茉莉子姐姐那邊吃飯好不好?」 「嗯?」 「上次他說如果這次我考好的話要做布丁給我吃。」有點不好意思似的抓了抓頭,「所以…」 不由得露出笑容,原牽起剛洋的手,「嗯,那就走吧。」 ◇ 還是不該喝酒的。 原剛利有些僵硬地抬手抹了把臉。動作的遲鈍應該是因為酒精的關係,有些自暴自棄地垂下手臂,索性翻過身,又躺回客廳的榻榻米上。 晚上吃完飯就說要寫信給光彥的剛洋,沒等自己就先跑回家去了,才有些不高興地想著最近怎麼老是被人說丟下就丟下,茉莉子這時卻在自己面前放了杯酒。 「剛利被醫生傳染了嗎?煩惱病。」 用半開玩笑的態度說話的茉莉子的確是這麼開頭的。 「這幾天看起來都很嚴肅,好像一直在生氣。剛洋這麼說唷。」 因為不知如何回答所以乾脆置之不理,不過茉莉子從來也就不是會輕易放過別人的女人,這一點從好久以前就再清楚不過了。 「吶,有什麼煩惱嗎?」只一停頓旋即接了下去,根本就不像想要聽到回答的樣子。「剛利從以前就是這樣,總是一副什麼事情都難不倒的態度。不過啊,有些時候事情也不是這樣子的噢。」 默默喝乾杯裡的酒,明明帶著笑容眼中卻沒什麼笑意的茉莉子只安靜地將酒又倒了滿杯。 「…我才沒有…」 「沒有嗎?剛洋很擔心呢。」 「剛洋?」 「剛洋啊,比你想的要成熟多了。」上身倚著吧台,稍微湊近面前輕聲說話的茉莉子用了非常肯定的語氣,「仔細想想,你還記得上次看到剛洋哭是什麼時候嗎?」對原突然的呆愣像是毫不意外似地聳了聳肩,「想不出來對吧?明明還只是那麼小的孩子,卻總是忍耐著不把難過表現出來。不覺得這種個性其實和誰蠻像的?」 「……………」不用想也知道茉莉子說的是誰,默默喝光杯裡的酒,從他手中接過酒瓶,索性自己又倒了一杯。 「前幾天剛洋來吃飯的時候,用很擔心的臉說『爸爸好像怪怪的。』,居然讓兒子擔心,做爸爸的不覺得太丟臉了嗎?」 「………」 「吶我跟你說,如果真的碰到什麼沒辦法的事,那就讓它沒辦法吧。這個世界啊,也不是什麼事情都得做得對才是對,只要自己到最後覺得好就可以了。」 「…真是不負責任的說法。」 「因為有的時候不管願不願意都會傷害到某些不想傷害的人,不管是自己還是誰…」輕聲說話時的微笑顯得有些落寞,稍微沉默了一會兒,將手撐在吧台上歪頭注視原的茉莉子才又開口:「剛利總不會是和醫生吵架了吧?」其實完全沒有認真的態度,只是想要轉換氣氛般地說著,卻在看到他反而更難看的臉色時瞬間呆滯。「不是吧?」 「那傢伙、」盯著手上的酒杯,好半晌才默默搖搖頭。「如果那傢伙是可以吵架的人也就算了…」 大概是真的多喝了幾杯,回家隨便沖了個澡,在趕剛洋去睡之後本來只是想在客廳稍坐一下,沒想到不知何時竟不知不覺地打起了瞌睡,驚醒時被斜映而入的月光嚇了一跳,回過神來才發現已是夜半。 以前自己的酒量不是這麼差的… 邊想著其實也沒有真的喝了太多,一邊自嘲地笑了起來。「原來在那傢伙之後,連我也變成別人擔心的對象了嗎?這些女人真是…」 不經意抬起頭,掛在牆上的照片在月光下顯得份外蒼白,凝視照片中妻子恬淡的笑臉,突然想起從前美紗子好像也會從一些小地方擔起無謂的心,又在思及五島有時也有這種傾向時呆了一呆。 原來我把他當成女人看待嗎?所以才、 拿這種想法當成藉口連自己都無法接受,心裡清楚知道他就算偶爾稍嫌軟弱,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而那天自己的確就是、就是…吻了他。是一時衝動卻不是因為酒精作用,到現在都不曾感到後悔更可以證明這一點,對象並不是誰都可以,因為是他所以才能那樣做的。就算時間重來一次或許還是會做出一樣的事情,也就是因為瞭解這一點,才更覺得整件事情都很糟糕,糟到幾乎超出自己能夠承載的程度。 「美紗子…我是不是做了很蠢的事…?」喃喃自語,不會得到回應的問題其實答案心知肚明。煩躁地扒了扒頭髮,試圖釐清些什麼,他彷彿稍一碰觸就會崩解碎裂的背影卻幽幽浮現眼前,一再一再干擾思緒。 盯著妻子不變的溫柔笑容,下意識地嘀咕幾近抱怨,「你還在的話就好了…這樣子這種事根本就不會、」倏然一驚,入冬前的夜裡,那個人細柔低泣的聲音毫無預警地鑽入腦海,在那瞬間竟像是什麼東西重重打在了胸口,讓人痛得無法自己。 為什麼刻意閃避、為什麼在自己面前看起來份外僵硬不自在,這麼一想好像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如果真是這樣的話… 那個天將未亮的清晨,明明可以推開卻只是默默讓自己為所欲為,甚至連理由都幫自己找好了才獨自逃開的那個人在那之前應該根本沒有自覺,對這一切… 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就算是現在,那個人應該也還是充滿迷惑吧…不管是對他自己的心情還是其他,否則也不會逃得那麼乾脆。 猛然驚覺被自己不慎打破的平衡雖然脆弱卻的確曾經存在,原剛利不禁微微苦笑了起來。其實傷害到他了吧…雖然從沒有那樣的念頭,但也許就像茉莉子說的,有時就算不願意也還是會傷害到某些人… 無意識地盯著自己的手,撫過他髮梢時髮絲細柔的觸感竟在憶及的剎那刺痛指尖,徒然緊握的拳抹不去記憶,反而在收放之間更加印象鮮明。 還是…不要再接近彼此才是最好的,不管是對他或自己… 明明有了決定卻一點也輕鬆不起來,有些酸澀的眼無意識地跟著月光在屋裡移動的路徑轉動,蒼白的冰冷的毫無感情的月,不知為何竟讓人聯想起五島單薄到彷彿光能穿透的背影,和他眼中難以觸及的寂寞。 終究無法壓抑地長歎了口氣,放棄將他的身影逐出腦海,而放任自己的結果,卻是像從記憶中躍出那樣益發明晰的他的影像,不受控制的放大擴散,直至完全佔滿所有思緒,也沒有絲毫消失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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