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吹拂的力道終年不變,就像總是熱鬧的診療所在醫生暫離的這段時間裡當然也不會停止營運,只是來來去去的人們都像是有些意興闌珊,有些甚至只是習慣性的每天來晃個一圈,在彩佳無奈告知『醫生還沒有回來啦!』之後才又不甘不願地離開。 「真是的,還不到一個星期耶。」雙手撐著臉頰嘀嘀咕咕,不管怎麼看都非常無聊、不,相當優閒的護士小姐連整理病歷表的意願都沒有,視線跟著在診療所裡閒逛的人們移來轉去,就連趕人的力氣都提不起來。 從醫生出發去東京之後過了五天,處理過最嚴重的一件事是三年級的綠子從樓梯上摔下來扭傷了左腳。其他會找上診療所的要嘛是牙疼要嘛是些無關緊要的小傷,一看就知道只是想來診療所晃蕩的藉口。 『給這些人藥真是浪費醫藥資源…』,自知是牽怒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要抱怨,彩佳不禁深深歎了口氣。 「一星期還真久啊~」 「和田先生?」 不知何時出現在櫃台前的和田看看彩佳又看看空盪盪的診療室,煞有其事地點著頭,「如果覺得寂寞可以告訴我喔。」 「什、什麼啊、」差點被想要反駁的口水嗆到,彩佳猛咳了兩聲,才要開口,難得響起的電話卻在此時突然鈴聲大作。瞪了吃吃偷笑的和田一眼,洩憤似地用力抓起話筒:「喂,志木那島診療所、…原澤醫生?」 ◇ 「這樣子真的好嗎?」掛上電話,穿著醫師白袍的美麗女性在轉身時還是皺起了眉,「五島醫生。」 「嗯…」低聲回答,微微垂俯的頸子顯得莫名疲憊,「我不想讓他們擔心…」 半是好笑地瞪了他一眼,「如果要說擔心,等你回去還不是一樣?」 「這、」自己想想也覺得好像沒錯,不由得露出有些尷尬的笑臉,「至少這段時間…」 「你啊……」像是想要搖頭,最終卻只是淺淺歎了口氣,默默在他身邊的椅子坐下。「最近好嗎?這幾天都沒時間和你說話,如果不是現在、」略微一頓之後露出的笑容有些無奈,「實在是高興不起來。」 「…對不起。」 輕柔歎息,微抬的手像是想要為他整理翻起的領口卻終究沒有動作,「和田先生好嗎?彩佳小姐呢?島上的大家…」 「嗯?都很好啊,彩佳小姐不罵人的時候都很溫柔;和田先生每天都很有精神,島上比東京更早開始變暖,雖然感冒的病人不少,不過都不是什麼嚴重的情況,季節轉換的時候本來就難免--」注意到對方含笑凝視自己的神情,有些困惑地蹙起眉梢,「岐小姐?」 「那你呢?」略微前傾了身子,專注的眼神極其認真,「你過得好嗎?」 「呃…」習慣性地縮著肩,因為太過熟悉反而更無法想出理由解釋的對方,在面對時份外造成無法言喻的壓迫感。雖然平時總被女性獨特的溫柔掩蓋,不過一旦認真起來可能比自己還要頑固,對這一點知之甚詳的五島不自在地轉開了視線。「我、我也很好啊…」 安靜注視他不自覺退縮的神情,總被過長的額髮遮擋的眼眸明顯流露不想提及某些事情的訊息。無法猜出原因,只是在不經意的動作之間,他偶爾會露出的、像是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顯得迷惘的眼神實在是讓人怎麼也放心不下。「哦…」 知道他其實並不怎麼相信,但只要沒有追問自己就可以不再多說,雖然事實上如果真的被追問了大概也還是什麼都答不出來…不願也不能對這位女性說謊,唯一的選擇好像也只有沉默而已。「真的。」 「那次到島上見你的時候,我覺得你應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醫生。」輕柔說著,看他默默抿起了唇,彷彿害怕自己再追問些什麼的神情不免一陣好笑,「後來你離開志木那島到東京來那次…其實我有一點高興,真的。雖然很自私,可是我的確有過你是不是就會留在東京了的念頭。」 「岐小姐…」 「抱歉,現在還說這種話。」 輕輕搖頭。事後回想,那時對自己之後究竟能怎麼做其實毫無想法,比起對未來的茫然,當時那種彷彿突然失去生存意義的驚慌才是真正令人難以忍受的恐怖。「我反而…什麼都沒想…不管是留在東京或是到什麼地方去,在那個時候好像都是一樣的…」 原澤先是呆愣了一會兒,又像是想起什麼似地笑了起來,「可是,有人來接你了不是嗎?」 「……………原先生…」 沒有注意到他別開視線那瞬間有些苦澀的低語,原澤只是很輕、卻很認真地說:「直到現在,我也還是這麼想的。身為一個醫生,能夠這樣子地被別人需要,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這次也是,沒有先問過你就幫你報名了大學的研討會,雖然說著對你在島上行醫應該有幫助的理由,不過事實上,我也偷偷地在想,你是不是真的會離開那個島,到東京來呢…」 「咦?」 「如果你沒有來,我可能還會以為你總有一天會離開那個地方吧;但是你卻來了。」 像是不特別在意五島難以理解的眼神,柔聲說話的原澤不變的表情竟顯得有些天真。 「因為隨時可以回去,所以才能放心離開不是嗎?」略略側著頭輕淺微笑的女性露出有些促狹的眼神,「對不起,我好像做了有點像是測試的事情。」 「………」沉默了好一陣子,終究只是搖了搖頭。某種安心的感覺在被提醒時才緩慢浮現,就算在離開時發生那樣的、…那樣的事,自己也從沒有過『不回去』的念頭,可是…… 「我收到入學通知了,德國的大學。可能會去好幾年,也不確定什麼時候才能回日本來,…本來對五島君你…我一直放心不下…」 猛然抬頭盯著他,明明早就知道他準備出國深造,但就連之前在東京道別時也不曾有過如此明確的、對方真的、真的就要到離自己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的感受。一時不知如何開口,他依然平靜的表情卻像是在那瞬間殘忍揭開胸口自以為早已癒合的傷口,從中汩汩流出的或許是混雜回憶的鮮血,汲了滿掌卻無力辨清那究竟是該何以名之的情緒,回神時才發現自己竟緊緊握住了他纖柔卻也和自己同樣滿是細小傷痕的手,「…小岐!」 或許是嚇了一跳,原澤微微垂下頭盯著他有些蒼白的手指,曾經熟悉又好像總是陌生的溫度在接觸時才彷彿突然鮮明起來。深深吸了口氣,緩慢卻堅定的語氣像是早已下定決心,「我想要前進的道路,和五島君是不同的。這一點,你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不是嗎?」 一愣,呆了好一會兒,才以緩慢到近乎艱難的動作挪開了手,「…………對不起。」 「為什麼迷惑呢?明明已經是那麼幸福的人。」溫柔凝視面前像是不管經過了多久時間,依然還是初識的那個青年的男人,原澤淡淡地笑了。「如果是在那個島上,一定沒有問題的。因為你是他們的醫生嘛。」 原澤說著『醫生』的音調,不知為何讓他想起了彩佳想起了內婆婆星野先生茉莉子,或是重叔或是哪個島上哪一個記得名字或突然想不起名字的人,不只是尊敬也不是單純的親切或期待,而是超越了這一些的、另一種更密不可分的情感。一時不覺恍惚,當突然想到原先生好像不包括在這些人之中的瞬間,本來稍微安定下來的心情又是一陣混亂。「我…」 輕握成拳的手掌不知何時收進了白袍的口袋,原澤凝視著彷彿鎮靜下來又好像還是陷在某種僵局中的五島,微掀的唇像是想要說些什麼,沉默良久卻終究只是緩緩舒了口氣。「我該去巡房了,早點休息,如果需要什麼就跟我說。」略一停頓之後的低語毅然:「多保重,五島醫生。」 不是再見,而是保重…嗎? 望著原澤離去的背影怔忡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為什麼迷惑…連自己在迷惑些什麼都搞不清楚,又怎麼說得出理由?微蹙的眉滿是難以解釋的無奈,無聲瞪著自己平攤在膝上的右手,想起的卻是在那個凌晨幽微的光線裡,用力捉握這隻手將自己壓進他懷裡的、那個男人… 只要閉上眼就能輕易憶起他唇舌溫柔的反覆的探索的碰觸,那是失去自制卻無比清醒的動作,對方和自己都心知肚明。可是為什麼… 微微抿起了唇。在原本準備拿掉由加莉小姐的孩子時,質問自己『難道未出世的生命就不是生命?』的那個人;確認明爺爺的病就算動手術也救不回來時,對自己說『醫生也只是普通人』的那個人;在自己最茫然無措時,指責自己『又要逃避嗎?』的那個人;明明最是擔心,卻還是在自己決定先救光彥時說出『我們等你』的那個人,或許比任何人都要來得嚴苛而殘酷,卻總是在自己最困惑不安的時候堅定地把自己拉回該走的方向。 可是這一次…雖然只是瞬間,但在掙扎著分開時對方不亞於自己的迷惘和不安卻無比鮮明地在他眼底浮現。已經不能依賴他的堅強了,這一次不行,或許以後再也、 猛然察覺這一點時突然覺得腦子一片空白,等到好不容易有了大腦在運作的感覺,卻發現自己竟是無法自制地在記憶中搜尋他指尖撫過髮絲時的溫柔、微沉的嗓音說話時的從容或嚴厲;甚至是他的唇舌在自己口中探索的溼潤和熱度,而不管是哪一個關於他的記憶在想起時都異常清晰而沉重,在從記憶中滿溢而出的每一個分秒壓迫胸口哽咽呼吸。 也許連自己都不自覺地曲起身體將右手抱在懷裡,輕緩低喃幾近啜泣:「原先生……」 ◇ 「爸爸?」小心輕觸父親的手,從自己興高采烈地拖著他一起到港邊來接打電話說會坐下午的船回島上的醫生開始,父親原本經常沒什麼表情的臉就似乎隱約浮現一種難以瞭解的、好像不太愉快的神色。「唔…爸爸不想來接醫生嗎?」 一愣,沉默了會兒才伸手輕拍兒子的肩。「沒那種事。」 「…噢。」不知為何總覺得父親就連平淡的眼神都有些勉強,剛洋只是點了點頭。「醫生為什麼拖到今天才回來呢…本來只說去一星期而已不是嗎?」 「嗯…」 「彩佳姐姐,醫生有說為什麼晚回來嗎?」轉頭詢問站在另一邊的彩佳,剛洋微微歪著頭。「醫生在東京多留了一個星期耶。」 「醫生什麼都沒說。」微微扁著嘴,其實眉眼之間多少帶著些微不快的彩佳瞇著眼注視從遠方緩慢接近的船隻。「上星期居然是原澤醫生打電話來說什麼『五島醫生託我跟你們聯絡。』,有事不會自己打電話嗎!」 「彩、彩佳姐姐-」突然發現自己好像提醒了彩佳的憤怒,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口水,剛洋小心翼翼地盯著有些咬牙切齒的護士小姐。「別生氣嘛。」 「我一點都沒有生氣!」 不像,根本就不像。明明就是一副非常生氣的樣子… 默默想著卻不敢說出口,唔,爸爸該不會也是因為醫生晚回來所以不高興吧?會是這樣嗎? 胡思亂想著,遠看像是緩慢實際上倒是前進地相當快速的船已經進了港口。「啊,到了!」 不是假日,上下船的人數其實也沒有多少。從船進港到島上唯一的醫生總是顯得有些遲頓的身影搖搖晃晃出現在船頭,好像也才經過了短短幾分鐘。 「啊、醫生在那裡!醫生~」 「醫生~~~」 從船上就聽到孩子們熟悉的叫聲,低頭張望,果然看見小邦和剛洋正對著自己用力揮手。不禁浮出微笑,跟著進入視線的彩佳小姐難得散下的長髮和身上扶桑花色的長裙裙擺,在強勁海風中被拉扯出鮮艷奪目的弧度,不自覺地專注凝視那樣的景象,在身旁同船的人好心替自己提起行李時才回過神來。「啊、謝謝,我自己來就好-」 「醫生啊…你這樣還想提東西喔?」應該是到本島辦事回來的男人對他咧嘴一笑,「不要勉強啦,我來就好。」 「…不好意思。」搖搖晃晃跟著對方一起下了船,迅速跑到自己面前的孩子們突然停下腳步、瞪大眼睛的反應並不是太出乎意料,反倒是在看見自己時,臉上的表情迅速從不太情願的微笑轉成訝異再變成沉默的彩佳小姐居然一句話都沒有說比較令人難以應對。 「那個…」小心翼翼地眨著眼,低垂的視線在孩子們驚訝的臉上移來轉去,就是不敢抬頭面對彩佳。「欸…那個…」 「醫、醫生,你怎麼了?!」剛洋瞪大眼看著面前的五島,好不容易才終於喊了出來。 左手手臂用三角吊彎曲懸吊在胸前,露出的手指部份隱約有些浮腫;右腳從膝蓋以下打上厚重的石膏,像是連站立都極為勉強似的身體斜向左半邊,雖然掛著慣有的笑容卻份外覺得臉色蒼白的醫生身形不穩地倚著拐杖,低頭看向剛洋時卻只是露出帶著安撫性質的笑容。 「那個…不小心,被車撞到了…」 「怎麼會-」 「這個…其實是那天,過馬路時有個孩子突然跑到車道上撿他掉了的球,我想把他拉回來,結果就…」微微縮著肩膀,偷眼覷覷依然沒什麼反應的彩佳,暗暗舒了口氣。「那個…雖然是包成這樣,不過其實手骨只是因為跌倒造成的裂傷,並沒有很嚴重的。」故意強調地說著,一邊還認真點了點頭。 「骨頭裂開怎麼會不嚴重?」小邦滿是擔憂地皺著臉,「會不會很痛?要多久才能好啊?」 「唔…一般來說…大概要一到兩個月…左右…」心虛地放小了聲音,彩佳的沉默比怒吼還來得恐怖,小心翼翼地抬頭,島上唯一的護士小姐在看到自己的視線時竟只是默默聳了聳肩。「彩佳…小姐?」 「…那也沒辦法,那個小孩呢?沒事吧?」 「嗯、嗯。」忙不迭地用力點頭,「沒事,啊,我有罵他下次不可以這樣子了。」再怎麼遲鈍也可以發現彩佳其實並沒有表面上那麼生氣,終於安心地吐了口氣,「大概是在島上住太久,都忘了東京的車子都開得很快,不然的話、」 突然停頓,彩佳猛地橫掃而來的視線像是在那瞬間冒出火花。「彩、彩佳小姐…?」 「不然的話?」 像是極力壓抑的聲音帶著某種令人不寒而慄的恐怖,五島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口水,「不、不然的話…好像、好像也可以閃開…」 「是喔?」冷冷應聲。就算心裡想著是為了救小孩子也沒有辦法;就算知道醫生不管走到哪裡都是這種人可是、 深深吸了口氣,率先轉身,「回去了!」 「啊?喔、喔。」從旁小心觀察彩佳的臉色,卻無法從那之中判斷對方真正的心思。五島有些戰戰兢兢地稍微提高了聲音:「彩佳小姐?」 「醫生、醫生。」 「嗯?」低頭看著小聲叫著自己的小邦,「怎麼了嗎?」 「醫生還是不要再講話比較好。」 看著彩佳略微走遠而後停下來像是等待著誰的背影,五島默默地點了頭。「……好像是喔。」 「啊、」望著剛在彩佳身邊停下的車子,剛洋轉頭和小邦一起提起五島的行李袋。「爸爸來了,回去吧。」 「咦…」微微一愣,原先生… 回想起來,原先生的確說過會來接自己的,就算發生了那件事也還是、 不自覺地安靜下來,默默跟著孩子們跑開的方向搖搖晃晃地拄著拐杖前進,從孩子們手上單手接走行李放進後座的男人,有著和記憶中絲毫不差的、沉穩有力的形象。停在車門邊卻只是沉默的身影明明熟悉卻又像是無比陌生而遙遠,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不經意望見的、對方比印象中更加深沉內斂的眼神竟在那瞬間讓人一陣心痛。 細微蠕動嘴唇,卻怎麼也想不起之前面對這個人的方式,呆滯了好一會兒才對他輕輕點了點頭,又忙不迭地轉開視線。 或許也發現了那份幾乎潰堤的尷尬,原剛利只默默示意所有人坐上車。 當五島突然察覺從頭到尾原剛利都沒有說過任何一句話時,人已經回到了診療所門外。 「醫生?」 蹦蹦跳跳地跑到門口又跑回車旁,剛洋和小邦像是考慮著需不需要伸手去扶呆坐在座位上的五島。「要幫忙嗎?」 猛然回神,看著一臉擔憂的孩子們,五島露出帶著些許歉疚的笑,「沒關係,我自己可以的。」以拐杖撐起身體,早一步提著行李走進診療所的原已看不見身影。某種懸空的情緒無以名之,愣愣望著一別兩週的診療所,幾張熟悉的臉卻從裡頭探了出來。 「醫生你可回來了~」 「醫生~、咦?」 「醫生?!你的手是怎、啊腳也是!」 「彩佳?彩佳,醫生怎麼受傷了?彩佳?」 「醫生你沒事吧?痛不痛?怎麼受傷的?」 踩著拖鞋啪躂啪躂衝出來的人們一個擠著一個將五島團團圍在中央,一連串的詢問接踵而來,就算想要回答也不知從何答起,五島看過身邊一張張帶著擔憂和關懷的臉,好一會兒才輕輕舒了口氣,緩慢浮現的微笑或許不自覺卻的確具有安心的氣息。 「那個…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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