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嶼的春是從漁獲量的增加開始的。 潮流帶來的各式豐碩魚群是一年的好預兆,每年新春漁獲好的話,連帶一年也會順順利利,是從不知多久以前就傳下來的說法。 所以,每年初春用第一批漁獲向志木那神祈福自然成了島上的慣例。久而久之,初春總會有那麼一個時候,山上的神社會辦起大型的祈福活動,也跟著成為島上特有的祭典。 「醫生~~」 「嗯?」 時間還不到九點,幾乎沒有病患的診療所在春季微冷的風裡竟顯得有些寂寞。 單手抱著紙箱走進診療室的和田一邊翻著裡面的信件,一邊露出有些疑惑的表情。「有醫生的信喔,從東京來的,真難得吶…」 A4大小的牛皮紙袋頗具份量,看形狀和厚度像是說明手冊那一類的文件,仔細一看,其上的署名竟意外地來自熟悉的某個人。 「原澤…咦,醫生醫生,是咲小姐寄來的耶!」看著那個名字瞪大了眼,瞥見五島同樣驚詫的表情,和田忙不迭地將信封交到他手上,「你看。」 接過有些沉重的信封,其上溫秀的字跡從學生時代以來不知已看過了多少次,端整排列在信封正中的『五島健助』那幾個字像是從那時到現在都不曾改變,在看到的同時不禁讓人產生回到過去的錯覺。 明明清楚知道那已是不會再回來的從前,卻還是在意識到之前直覺地轉頭尋找。曾幾何時早已不在的身影在眨眼前竟還是在眼前溫柔微笑,倏忽消失那瞬間,空虛而悲傷的情緒從胸口猛地一湧而上,呆呆盯著那幾個字,五島一時竟是恍惚。 「醫生?」 不知呆了多久,直到聽見和田有些疑惑的聲音時才猛然回神。用了比預料之中還要多的力氣才能挪開視線,五島拿出剪刀小心剪開封口,裡面果然是厚薄不一的幾本簡介手冊。 「『老年人看護新知』、『社會高齡化的醫療應對』…這是…」抽出手冊,折成數疊的信紙隨之滑落,打開一看,同樣的筆跡只寫了寥寥數行文字。 「醫生,這個好像是什麼研討會的參加證耶。」從攤在桌上的幾本手冊中拿起特別另用封袋包起的幾張證件,看了眼上面的名字,「『五島健助』…咦,是醫生的名字嘛!」 「嗯…」迅速讀完信籤的內容,五島輕輕笑了起來。「是這個吧,大學醫院辦了高齡者醫護講座,針對老年人的常見疾病有護理方式和病理研判的講習,小…咲小姐說,他想這對我來說應該很有用,就先幫我報名了。如果沒有時間的話不去也沒有關係…」 「…原來是這樣。」注意到五島提起原澤時稱謂的變化,和田像是想要說些什麼,最終卻只是點了點頭。「那麼,醫生要去嗎?時間好像是在…下個月三、啊!」 「嗯?」被和田嚇了一跳,「怎麼了嗎?」 「下個月三號是志木那祭耶,醫生還記得吧?去年也參加過的。」 「去年…啊!」 「今年村長有說,請醫生也務必出席的…怎麼辦?」抬起頭,和田看起來很是猶豫,「醫生?」 「這…」當時村長興奮邀約的神情浮現腦海。其實不止是村長,這陣子來往診療所的人們幾乎每個人的話題都是一星期後的志木那祭,熱烈的氣氛早在幾週前就愉快渲染開來,自己當然也相當期待。 只是…大學醫院的高階講座並不是那麼經常舉辦,如果再有優秀的教授與會,名額也總在短時間內被一搶而空。這次可能也是這種情況,小咲才會在通知之前就先幫自己報名的吧。這份心意不論如何都無法輕易捨棄,微微歪著頭思考的五島也像是陷入兩難。 「報到時間是下午,最晚三號一大清早就得出發,這樣子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參加嘛。」 「這…」 「和田先生~你在嗎?」詢問的聲音是慣有的直爽,從門口探進頭來觀望的護士小姐來回巡視兩人的臉,「怎麼了?你們兩個一早在做什麼?發生什麼事了嗎?」 「是這個啦。」招手將人叫了進來,和田將手上的文件遞了過去,一邊說明了事情經過。「就是這樣,不管是這邊或那邊,可都是很重要的吶,對吧醫生?」 「嘎啊?嗯、嗯。」 「你們在說什麼啊。」瞪著面前乖順點頭的醫生,看不出明顯喜怒的護士小姐瞇起了眼,「祭典每年都有,醫生明年也還可以參加啊。」言語間某種理所當然的氣氛或許不是刻意,卻在衝口而出時造成某種奇異的效果,輕咳幾聲才接了下去,「難得原澤醫生都幫醫生報名了…」 「說、說得也是。」或許連自己也沒發現自己露出了透著些許安心的眼神,五島微微歪著頭笑了起來,「畢竟是很有用的講座…我想,我還是和村長先說一聲,請一星期的假…應該還好吧…」 「嗯嗯這樣子就對、咦?!」 「一星期???」 「是、是啊?」被面前兩人意外激烈的反應嚇了一跳,微微往後縮起肩的醫生仰著頭小心觀望了一會兒才接著說:「和田先生不是看了文件嗎?從三號到八號,為期一週…喔。」 「一、一週是嗎…」 「嗯。…真的沒問題嗎?」看著彷彿面有難色的和田,五島再次皺起眉,「真的可以嗎?」 「…才不過一個星期,沒問題的!」用力點了頭,向來意志過人的護士小姐對醫生露出自信滿滿的笑容,「醫生你放心吧!」 「真的、真的沒問題嗎?」 「沒問題。」 「…真的、真的真的沒有關係嗎?」 「醫生!你是要問幾次?再怎麼說我也是專業的護士啊!真是的。」 「…對不起。」 「可是…彩佳,一星期耶,真的沒問題嗎…」 「和田先生!」 「真的不行的話…」 「醫生!」無視在自己一聲怒吼下立刻縮回原處的青年,護士小姐以大勢底定的態度點了頭。「那就這樣決定了喔。醫生,我會先幫你把該帶的東西整理好的。」 「是、是。」 「和田先生。」 「有!」 「………」抿了抿唇,「請來幫我搬點東西。醫生記得跟村長請假喔。」 「…我知道了。」 看著和田跟著彩佳一前一後走出診療室,五島低頭注視平癱在桌上的報名文件,不知不覺間,本就略顯淡簿的笑容已然隱沒。 「東京…嗎…」 ◇ 那一夜之後,自己印象中的那個人的臉,就只剩下安靜、無聲哭泣著的表情。 入冬前的那一天,就算剛洋沒有叨唸著『醫生好像不舒服。』,自己也多少感覺得到他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就是因為想和他好好談談,才會刻意等到剛洋睡了之後才到診療所去找他,沒想到看到的卻是那樣的景象。 沒有鎖上門,甚至連衣服也沒有換下,和白天看到時幾乎一模一樣的五島就這麼趴在桌上睡著了。 本來只是覺得好笑,正想開口叫他,卻在桌上看到那罐安靜擱置的、開了封的罐裝啤酒。其實非常平凡的東西,在這個人的屋子卻成了不管怎麼看都充滿不協感的存在。沒有其他訪客,所以是他自己喝的。可是為了什麼?明明就是完全不能碰酒的人不是嗎? 無法就這樣丟著他不管,邊想著至少該扶他躺好了睡,邊伸手去拉他軟軟趴在桌上的身體,沒想到竟意外地在他眼角發現未乾的淚痕。一時衝動下用力搖了他的肩膀,細碎的低語就這麼輕柔而哽咽地,從明明並不清醒的他嘴裡冒了出來:「…對不起…,原先生…對不起…」。 結果,那天晚上看到的事情成了某種不能被說出來的秘密。 究竟是因為被他當時強烈自責的語氣驚嚇到或是為了其他什麼連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那天晚上的事就連對他本人都無法重述。而之後,是他閃避自己或是自己潛意識裡覺得難以面對他的臉已無法清楚分別,在入冬之後明明該是悠閒的季節裡,卻像是連他一面也沒有見到似的,一眨眼幾個月過去,回過神時已是初春。 「剛利,喂!」 用力拍在肩上的手帶著惱怒的重量,大概是因為已經叫了幾次都沒有回應,滿臉不高興的漁勞長一邊抱怨,一邊把滿滿一箱啤酒塞到他手上。 疑惑地低下頭,看看手上沉重的箱子再看看面前的重叔,「這是…?」 「喂喂,你別說你忘記了喔。」 老實說的確是忘記了,不過重叔那種不可置信的神情倒是立時勾起回憶。原剛利搖了搖頭,默默將箱子搬到角落和其他東西放在一起,身後好像還在嘀咕抱怨的漁勞長又說了什麼沒仔細去聽,卻不經意從話語中聽到那個熟悉的名字。「重叔?」 「嘎?」先是呆了一下才眨眨眼,「你聽到啦?」 「嗯。」 『五島那傢伙居然要去東京一星期!』。重叔嘀嘀咕咕的抱怨裡的確是有這麼一句。 「真是的,明明知道就要到志木那祭了耶,居然挑這種時候跑去東京,真是不給面子!」氣呼呼的樣子的確像是重叔的反應,看到原剛利停下動作似乎是要專心聽自己說話,重叔不自禁大了嗓門,「阿孝說,他在村長那邊聽到五島那小子要請一星期的假去東京喔。說是參加大學醫院的什麼、什麼來著,我看根本就是去玩的!」 「重叔,醫生才不是去玩。」從旁插嘴的男人一邊用毛巾抹著臉上的汗水一邊反駁,「阿孝明明就有說,醫生是去上課。」 「都一樣啦,上課不就是去玩嗎?我以前去上學都是去學校玩,五島一定也一樣。」明明是歪理卻說得理直氣壯,重叔以憤憤不平的口氣下了結論:「而且挑那什麼時間,和志木那祭同一天、同一天喔!哪來這麼巧的事,我看八成是故意的!」 「重叔,醫生幹嘛要故意挑同一天?不能參加祭典對醫生又沒好處。」 「就是嘛,不能參加很可憐耶。一年才這麼一次。」 「重叔還這樣講,醫生真是太可憐了。」 「你、你們--造反啦?!」眾人七嘴八舌的發言裡居然沒有半個人支持自己的論調,漁勞長齜牙咧嘴地瞪著面前的男人們,「我說是故意的就是故意的!」 「這麼大聲是在吵什麼?」才停好車走進漁場就聽見重叔怒氣沖沖的怪叫,星野課長皺起了眉,「重叔,你牙痛嗎?」 「是你啊。」轉頭瞪了他一眼,「那傢伙要去東京的事你知道吧?」 「嗯。醫生準備去參加大學的醫療講座,聽彩佳說,這個講座特別針對一些老年人的常見疾病做研判講解,醫生再怎麼說擅長的還是外科,他大概是想加強這些地方吧。」 「喔、喔。」被對方有條有理的分析說明擊敗,一時想不出反駁的字句,重叔摸著頭瞥開視線,正好看到另一邊有人對自己咧開嘴笑,伸手就是一拳。「笑什麼!」 「痛痛痛痛痛--重叔你怎麼打人啊?!」 「哼。」 「不過看來你們都知道了嘛,本來我就是要跟你們說醫生不能參加祭典這件事而已,既然都知道的話我就要走囉。」 「星野先生。」 「剛利?」有些疑惑地停下腳步,「怎麼了?」 「…………沒什麼。」 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難得看到原剛利欲言又止的樣子,不過既然他說沒什麼那就是不打算再開口,星野雖然好奇也只好作罷。「那我回去了喔。」 「喂。」 「嗯?」這次叫人的卻是重叔,「怎麼了?」 「真的不能參加志木那祭喔?那傢伙。」 「嗯,沒辦法啊,講座跟祭典是同一天,最晚最晚那天一大早一定得出發,不然就趕不上了嘛。」 「這樣啊……」雙手環胸像是思考著什麼,隔了好一會兒突然用力點了頭。「好,就這樣決定了。」 「啊?」 「阿正你來一下。」對一臉不解的星野課長招了招手,環視身邊同樣充滿疑惑的男人們,「你們也是,都過來,過來啦!」 ◇ 長長的桌子邊堆起一箱又一箱的酒,像是不用錢一樣滿滿堆疊的點心和下酒菜不知從誰家的廚房毫不吝惜地搬了出來。在港邊的空地上搭起串連在一起的棚子,樹立起高聳旗幟的看台是神轎繞行全島的轉折點。 而就在看台下方,島上唯一的醫生微微蜷著背坐在橫架上,一邊喘氣一邊以小心翼翼的眼神左顧右盼。 「醫生~~原來你躲在這裡啊!」站在遠處的星野課長在看見五島時,竟是咧開了燦爛到有點誇張的笑容,「快來快來,神轎已經出發囉~」 「我、我還是在這裡等大家過來就好了-哇呀呀!」還來不及逃開,不知何時摸到他身邊的男人們已經一左一右將他整個人架了起來。 「醫生客氣什麼,走吧走吧~在島上啊,只有被神明承認的男子漢才可以抬神轎喔!」 「就是啊,只是從神社扛到這裡,很近的啦。」 「那個…男子漢的話,我想我還是…」 「哎唷醫生本來就不是大家都知道啦,沒關係沒關係,反正只是預演嘛預演,就算是醫生也完全OK!神明不會怪罪的!」 「我--」 「走囉走囉~」 完全無視五島無力的抗拒,志木那島勇壯的漁夫們幾乎將他整個人架在半空,興高采烈地往山上的神社跑去。 「醫生加油吶~~~」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小罐啤酒的星野課長獨自留在原地,邊小口啜著邊對眾人愉快揮手。望著只從背影就能看出百般不甘願的醫生被拖著消失在小路盡頭,星野不由得欣慰地笑了起來。 「預演,呵呵,還真是個好主意吶~~」 長長的桌子上堆著彷彿喝不完的酒,像是不用錢一樣滿滿堆疊的點心和下酒菜,擴音器放起了音樂,路邊歡笑雀躍的孩子們像是邊走邊合著拍子跳起傳統的舞蹈。當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從各家各戶聚集而來的人數也越來越多。 「喏。」 被突然塞到手上裝得滿滿的杯子嚇了一跳,抬頭看到的竟是已經刻意閃避了整個冬天的身影。「原先生…」 「水。」刻意忽視他彷彿試圖退縮的眼神,原剛利毫不客氣地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拿著比較不會被灌酒。」 「…謝謝。」低聲道謝,在陷入沉默之前就已經垂下了頭。 從那天之後就無法控制自己不要去想:如果這個男人不是這麼溫柔地對待自己,是不是在面對他時就不會總是感到隱約的心痛?是不是就能夠更加冷靜坦率地站在他面前呢? 毫無意義也得不到答案的假設只是讓本來就難解的情緒更像是陷入泥淖,沉重而陰鬱地堆砌在心底最不想被觸及的角落,深刻地、緩慢地腐蝕成傷。 「這陣子…很忙嗎?」話才問出口,原剛利就像是有些自嘲地笑了起來,「好像我老是在問這個問題。」 「這、這陣子…的確比較忙。」慌忙應答的語氣下意識帶著辨解的意味,在發現時不由得微微抿起了唇,「從入冬以後一直…」 「嗯。」點了點頭,沒有望向身邊縮在原處的五島,原只是沉默地看著不遠處狂歡的人群,又過了好一陣子才又開口,「這麼說起來,這次新年你也沒回家不是嗎?」 輕輕點了頭,「…本來是要回去的,可是我又很擔心淳子婆婆骨折的腳,所以就 …我有打過電話…」 島上眾人的健康總是比他自己的事情重要得多,身為島上一份子的自己,應該也是像這樣被他珍視著的吧?才這麼一想,不知為何竟產生了種混雜著安心和不滿的情緒,無法清楚分辨原因,甚至連哪種情緒佔了較大的比例都難以清楚隔離。未出口的歎息哽在喉間,一時竟是無言。 小心翼翼地從眼角觀察原剛利沉默的側臉,數月時間的間隔在這瞬間竟像從不曾存在,以為已經記憶模糊的、他略嫌嚴肅卻從容的神情,在夜色中卻鮮明地超乎想像。幾不可察地舒了口氣,手中水杯微冷的溫度無聲無息地傳遞滿手,彷彿連身體也跟著涼了起來。 「喂喂喂,你們兩個坐在這裡幹嘛?」帶著滿身酒氣湊了過來,一屁股在陷入沉默的兩人之間坐下,星野課長看看五島又看看另一邊的原剛利,「躲在這邊講什麼悄悄話,跟我說跟我說~~」 「星野先生?」看著他手上已經去了大半的酒瓶皺起眉,「那個…不要喝那麼多…比較好…」 「哎唷有什麼關係嘛~」搖搖手上的瓶子,滿臉通紅的星野咧著笑,「只是啤酒而已喲,啤酒,德國人不是說啤酒只是麵包嗎?沒有關係的啦~」 「話、話不是這樣說…」還想說些什麼,卻突然被星野一把拽到身側,「星野先生?」 「醫生醫生,我問你喔。」 「嗯?」 「醫生覺得彩佳怎麼樣?」 「嘎?」微微一愣,不知為何直覺地先看了眼原的反應,卻無法從他看似平常的表情上讀到任何訊息。略微思考了一下才開口:「彩佳小姐…唔…彩佳小姐一直都很堅強也很值得信賴,診療所如果沒有彩佳小姐,一定是什麼難以想像的混亂場面…不管對診療所還是身為醫生的我來說,都是很重要的人,雖然說有的時候好像兇了一點點…」 「是兇了一點啦,跟她媽媽一個樣,不過其實彩佳也是很溫柔的女孩子喔,不是我這個做爸爸的幫女兒說話,而是真的就是這樣嘛~」 大概是真的喝多了,叨叨唸唸的字句有些模糊不清,卻還是努力一字一句想要清楚說話。看著這樣的星野,五島不禁笑了起來,「我知道。」 「所以說啊--」 「課長課長~」從另一邊快步跑來的男人大聲打斷星野的話,停在三人面前,一把將他拉了起來,「重叔回來了,快來快來。」 「真是的,怎麼去了這麼久!」像是抱怨般地說著,轉身捉住五島的手,「走吧走吧~」 「啊?啊?」不明所以地被拉了起來,轉頭求救似的看向原,卻發現他搔了搔頭,也跟著站起身,「原先生?星野先生?」 像是有些無奈又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伸手輕推似乎猶豫的五島,「去吧。」 望見他的笑容一時竟是呆愣,直到被他輕輕推了一把才回過神來,轉頭看著都像是笑得神秘的幾個人,「那那…到底是要去哪裡…啊?」 ◇ 「醫生~」 此起彼落的招呼聲響起,五島甫一走進『茉莉』,就被幾乎擠滿屋子的人群嚇了一跳。大多是常見的熟面孔,甚至連彩佳和和田先生都笑著坐在吧台一角對他招手。 「彩佳小姐?和田先生?」 「如果在東京,這個就叫做二次會吧?」煞有其事地說著,和田出其不意地舉起相機拍下五島看來滿是驚訝的表情,「嚇到了吧~?」 「是有一點…」微微笑起的神情帶著點不知所措,從今天下午被成群跑來診療所的人們,硬拖著參加號稱是預演卻感覺起來和去年的正式祭典沒什麼差別的各種活動開始,熱鬧愉快的心情就緩慢地被悄悄堆積的感動漸次取代。 同樣的祭典,去年就沒聽說過有預演這回事。拉著自己參加各種活動的眾人都各自有著不參加可惜喲~的神情,所以,自己可以這樣想吧?這個以前不辦的預演是為了、 「醫生?你在發什麼呆?」其實已經習慣五島偶爾會跟不上狀況的遲鈍,和田不由分說地將五島往屋子中央拉去,「二次會的醫生是主角唷!」 「和、和田先生?」 「醫生醫生~~來來坐這裡坐這裡!」擠出了個位子,明明才進屋沒多久,又不知從哪裡拿出大瓶燒酎抱在懷裡的星野對五島用力揮手,「特別座!」 「星野先生?!」瞪大眼盯著那瓶約有男人手臂粗細的酒皺起眉頭,「你的胃真的不行、」 「放心放心,我沒有喝啦。」燦爛的笑臉彷彿等待誇獎的孩子,星野對五島眨眨眼睛,「我只是幫人保管而已~」不等五島回答,星野拉他在自己身邊坐下,轉頭對廚房大喊:「茉莉子~醫生到囉~」 「來了來了~」從眾人讓出的過道裡俐落地擠了進來,將手上捧著的大盤豪爽往五島面前一放,「來!」 「這、這是?」 在燈光下流動美麗色澤的青花磁盤是茉莉子最寶貝的一個盤子,到『茉莉』吃過這麼多次飯也只看他拿出來用過一次。而現在面前的磁盤上滿滿盛著看起來應該是剛剛才現切好的生魚片,纖薄的魚肉透出淡淡的粉紅色,幾乎沒有多餘的裝飾,在盤上舖成菊花形狀的魚肉襯著其下靛青色的唐草花紋更像是透明一般。 「今年『茉莉』的第一尾鯛魚,就在這啦。」島上的偶像大方在五島身邊坐下,順手將筷子塞進他手裡,「不過沒想到這個時候可以釣到這麼大隻的鯛魚,醫生運氣很好唷。」 呆愣地看著手裡的筷子好一會兒,「這、」 「這是重叔釣到的喔。」從旁補了一句,星野像是突然想到似的抬起頭,「咦,重叔呢?到哪裡去了?喂~重叔~」 「叫、叫什麼!」大概是被旁邊的人硬推了出來,先是惱怒地瞪了後方一眼卻找不到兇手,重重哼了一聲,重叔將原本抓在手上的帽子往桌上一扔,大剌剌地坐下,「我先說,這個不是我釣的。我才不會做這種事咧,花一下午在海上飄只為了釣一隻鯛魚,你以為我時間很多嗎?我可是忙得很咧。」 「喂喂。」 無視星野好氣又好笑地表情,飄來轉去就是不看向五島的視線有意無意地盯著他沒有挪動的手,清了清喉嚨,一邊若無其事的說:「那個…五島。」 「是?」 「欸…聽說東京人春天要吃鯛魚對吧?叫什麼、什麼…」 「櫻鯛。」單手撐在桌邊,一臉好笑的茉莉子補充。 「對對,就是這個。所以啊,嗯…欸…就是這樣。」抓抓頭又摸摸臉,像是不知如何接續下去,隨便丟了一句「你要吃完喔!」當成結尾,隱約有點臉紅的漁勞長忙不迭站了起來轉身就想走。 「重叔別走啦。」被旁邊的人一把拉住又推了回去,「你不是說一定要看醫生把魚吃完的嗎?」 「就是嘛,這次的事情可是你提議的喔,難得你也有這麼像是個人提出來的好主意,怎麼可以半途跑掉咧?」 「星野你說什麼!」 「說實話,我是說實話~」 「喂喂你們別鬧了啦~」好笑地瞪著只要瞬間就能吵成一團的眾人,茉莉子搖了搖頭,「醫生別理他們,這條魚真的很棒喔,切的時候就知道了,一定很好吃。」邊說居然從口袋裡掏出另一雙筷子,「趁他們吵成一團,我陪你吃好了。一個人吃東西很無聊吧?」 「茉莉子小姐…」 不管是重叔還是星野課長甚至島上其他人,為了自己所做的一切的那份體貼,像是都凝在面前茉莉子美麗的笑容裡。幾乎要從胸口滿溢而出的感動找不到能夠清楚表達的文字,在茉莉子「快點吃吧。」的叮嚀裡夾了一塊送進嘴裡,新鮮鯛魚微溫的甜美從齒際迅速擴散開來,擋在喉嚨無法嚥下的卻是無法抑止的哽咽。 「怎麼樣怎麼樣?」明明像是正鬥嘴鬥得不亦樂乎,卻其實在五島第一口咬下時,就專心注意他的反應的重叔不知何時湊回桌前,「你、你你你你哭什麼!」 被重叔大驚小怪的叫嚷嚇了一跳,這才驚覺不知是什麼時候眼淚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滑了下來。用力吸了口氣,雖然想說『很好吃』,細微蠕動的唇卻像是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我…」 「不、不准哭!」滿是慌張的瞪著五島,其實手足無措的漁勞長咧嘴怪叫:「魚要給你吃都沒有哭了你、你哭什麼!那個、那個眼睛流出來的水給我收回去!」 「重叔!」 「對、對不起…」用手背抹著眼淚,卻連自己都覺得好笑起來,「對不起,對不起。」 「醫生你道什麼歉啊!」用力一拍他肩,「別理他,重叔只是害羞而已。」茉莉子轉頭露出微笑,「對吧?」 「我、我才沒有!」漲紅了臉,在原地僵了好一會兒,眾人毫不客氣的笑聲卻是一陣大過一陣。臉色青紅交錯的重叔猛地坐回五島面前,雙手撐在桌面瞪著他,「都是你害的!」 「…對不起。」 「不管,你要把這隻魚給我乖乖吃完,現在,快吃!」 被重叔的大嗓門一震,顯得有些瑟縮的五島不由自主地乖巧點了頭。「是。」 「醫生你別聽他的,這傢伙釣的魚吃太多會肚子痛。」擺擺手,星野從旁丟了一句,將懷裡抱著的酒瓶裡桌上一放,「喂,你要我保管的,拿回去拿回去。」 「你說什麼?什麼叫吃太多會肚子痛?」一把抓起酒瓶搖晃,「你給我解釋清楚!」 「不要在店裡吵架,尤其是重叔!請你不要再無理取鬧了!」 才安靜不到幾分鐘又喧嚷起來的店裡人聲鼎沸,被眾人包圍的五島坐在吵鬧的最中央,像是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神和嘴角的笑容顯得有些微妙。安靜凝視就算總是吵吵鬧鬧看起來還是感情很好的人們,幾乎令人不由得感到悲傷的溫暖就這麼在初春的微寒中緩慢、緩慢地滲透全身。 站在門邊,從進門之後就一直保持沉默的原剛利遠遠望著偶爾和旁人說上幾句話,大多時候卻只是微笑回應的五島,手中握著的啤酒不知何時已由冰轉成微溫。 「原先生?」 「嗯?」低頭看見彩佳有些疑惑的眼神正看著自己,「要回去了嗎?」 「我看醫生大概一時半刻是走不掉了,」無奈地笑了起來,「所以我想先回診療所幫醫生把明天要帶的東西收一收…」 彩佳像是欲言又止的神情和週圍的熱烈氣氛有些格格不入,原剛利皺了皺眉。「我陪你回去吧。」 將手上還剩大半罐的啤酒一飲而盡,淡淡的苦味不知為何有些嗆鼻,清了清喉嚨,在轉身離開前最後一次回頭,正好看到五島或許是和別人說起了什麼,輕輕地笑了起來。 在那短暫的瞬間,那張明明漾著笑的臉卻和記憶中他無聲哭泣的容顏悄悄疊合,混雜成了某種難以形容的、扭曲而孤寂的表情。幾乎是難以忍受的別開視線,在那同時,耳邊彷彿輕輕響起他低柔道歉的聲音,悄悄地、淡淡地重覆重覆重覆,一次又一次,在每一個憶及的分秒讓人心痛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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